《她她们的城》深深的冰凌花

2、第 2 章

　　姜莱的“自由”，是她最坚固的铠甲，也是最精致的牢笼。

　　回到自己那间位于市中心顶层、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灯火的公寓，刚才在秦澈家那股子张牙舞爪的劲儿，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噗”地泄了个干净。玄关处扔着还没来得及拆的奢侈品联名款快递，那是下周要用的广告。她踢开它，像踢开一件垃圾。

　　公寓很大，也很乱。昂贵的限量版手办与脏衣篓里溢出的牛仔裤纠缠在一起，来自世界各地的纪念品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像她那些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邂逅。

　　她把自己摔进柔软的沙发里，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APP。屏幕上，她的账号“莱昂纳多·姜”正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粉丝数：108.5万。最新一条动态，是九张在冰岛黑沙滩的绝美大片——她穿着红色长裙，背对肆虐的风浪，张开双臂，配文是：“追逐风暴，也成为风暴。”

　　评论区一片欢腾：

　　“姐姐好飒！人生榜样！”

　　“这才是生活啊！我的互联网代餐！”

　　“自由女神本人！”

　　姜莱的手指机械地点着赞，嘴角却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只有她自己知道，拍完那组“追逐风暴”的照片后，她因为穿着单薄在寒风里硬撑了半小时，回去就发了三天高烧，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的民宿里咳得像个破风箱。那件红色长裙，因为被海水和沙子浸染，已经彻底报废。

　　“自由？”她对着空气冷笑，“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卖艺。”

　　她切换到微信，经纪人刚子的留言像子弹一样射过来：

　　“莱莱，下周的商单谈好了，高原秘境徒步，主打‘净化心灵’。”“品牌方要求直播时多展示他们的新款冲锋衣，记得把链接挂醒目点。”

　　“有个综艺在接触，大概是几个网红一起旅行，搞点矛盾冲突，我觉得有话题度，你考虑一下？”

　　净化心灵？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妆容精致，眼底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疲惫的女人。她的心被流量、数据、合同、人设塞得满满当当，拿什么净化？矛盾冲突？她倒是擅长，跟秦澈吵，跟杠精网友吵，可那都是戏。真正的、能伤人的矛盾，她避之不及。

　　她烦躁地丢开手机，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的城市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除了她这里。她这里只有冰冷的玻璃，和一堆价格不菲的“孤独”。

　　忽然就想起了陈磐。

　　那个在西藏边境线附近，像块沉默的石头一样的男人。她当时为了拍一组“离天堂最近”的星空，团队的车陷在了泥泞里。是他开着那辆破旧的皮卡路过，二话不说，拿出拖车绳，动作利落地把车拖了出来。他话很少，皮肤是长期暴露在高原紫外线下的古铜色，手掌粗糙，指节粗大，和她接触过的那些精致男人完全不同。

　　她给他钱，他摇摇头，只说了句：“顺手的事。”然后指了指她团队那辆昂贵的越野车，“这车不适合走这路，下次小心点。”

　　就那么简单。没有讨好，没有认出她是哪个网红，甚至没有多余的好奇。仿佛帮助一个被困的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临上车前，他把这个装着热茶的杯子塞给她，“喝点，暖和。”

　　杯子粗糙，甚至有点丑，茶是廉价的砖茶，苦涩，却带着一股扎实的、暖透心肺的力量。

　　那一刻，姜莱心里某种坚固的东西，被微妙地撬动了一下。她习惯了被注视，被评价，被索取，却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不带任何目的的、纯粹的“顺手”。

　　她甚至记得他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机油痕迹，和他转身时旧夹克上风尘仆仆的味道。

　　“叮——”刚子的新信息是一份文档：《“心灵秘境”直播脚本V4.pdf》。

　　姜莱点开，密密麻麻的备注刺入眼帘：

　　07:00-07:20：晨光中冥想，台词：“在这里，听见内心的声音。”（备注：眼神要放空，呈现都市人罕见的宁静）

　　11:00-11:30：“偶遇”当地长寿老人并请教人生哲理，台词：“长寿的秘诀：淡薄待事，知足常乐。”（备注：已沟通，老人会背诵三句指定箴言）

　　14:00-14:45：与当地牧民“偶遇”并访问，台词：“他们的笑容好纯粹，这就是我们丢失的简单快乐啊！”（备注：提前与牧民沟通好，支付出镜费用）

　　19:00-19:45：篝火旁“真情流露”，台词：“卸下所有面具，原来我如此渴望真实的连接。”（备注：可回忆一段“虚构”的都市伤痛，眼角需有泪光）

　　真实的连接？

　　姜莱看着这些文字，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她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从呼吸的节奏到眼泪的时机。她的每一句感悟，每一次感动，甚至每一滴眼泪，都被明码标价，预先编排，就像个被上好发线的提线木偶，在名为“流量”的舞台上，表演着“自由”和“真实”。

　　她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自己三年前的一个视频。那时候她在尼泊尔，镜头晃得厉害，素颜，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对着镜头大喊：“看！鱼尾峰的日照金山！太他妈美了！” 下面的评论都在笑她：“博主好像个快乐的傻子！” 那时候粉丝只有廖廖几万，但每条留言她都会认真回复。

　　而现在，108万。她却感觉自己像个被架着走的，精致的假人。

　　她猛地关掉文档，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拨通了刚子的电话。

　　“刚子，那个真人秀，推掉。”

　　“啥？祖宗！这热度……”

　　“没为啥，就是不想演了。”姜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还有，高原徒步那个，直播可以，但别给我脚本了。我想……说点人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刚子似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叛逆”搞蒙了。

　　姜莱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玻璃映出她精致却难掩疲惫的倒影。她对着倒影，也对着电话，清晰地说：

　　“他们追捧的是‘莱昂纳多·姜’，一个被市场需要的产品。但我想试试……姜莱这个人，还能不能呼吸。”

　　说完，她挂断电话，将手机静音，扔到沙发角落。

　　窗外，城市的脉搏依旧强劲。她不知道撕下这身华丽战甲，是会获得新生，还是摔得粉身碎骨。但她知道，如果继续穿着这身皇帝的新衣，她终将彻底迷失在滤镜和无尽的表演里。

　　那个粗糙的陶杯安静地立在桌上，陈磐和他那杯苦茶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掌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名为“渴望真实”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