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们的城》深深的冰凌花

3、第 3 章

　　苏眠觉得自己像个熟练的杂技演员，手里稳稳当当地转着好几个盘子——父母的期待、朋友的依赖、来访者的痛苦，还有她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念想。一个都不能掉下来。

　　咨询室里最后一位来访者刚走，空气里还残留着情绪宣泄后的沉重。那是一位光鲜亮丽的公司高管，却在长达一小时的时间里，崩溃哭诉丈夫的冷漠和孩子的疏远。苏眠送她到门口，递上纸巾，声音温和得像傍晚的光线：“已经做得很好了，允许自己难过，不用时刻坚强。”

　　助理小姑娘拿着外卖过来，满脸歉意：“苏老师，不好意思，我看您太忙，帮您点了轻食沙拉，酱汁……好像又是您不爱吃的千岛酱。”

　　苏眠到嘴边的那句“没关系，谢谢”顿了顿，最终化作一个温和的笑：“没事的，辛苦你了。” 关上门，她看着那盒淋着橙色酱汁的沙拉，像看着自己又一次无声妥协的证明。她能剖析来访者最深层的心理动机，却无法对身边人说出最简单的一个“不”字。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苏眠脸上的温和像潮水一样褪去，只剩下疲惫的沙滩。她靠在门板上，轻轻吐出一口气。疏导别人她是一把好手，可自己的心呢？像被无数根细线缠绕着，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一条长达59秒的语音。苏眠甚至不用点开，就能猜到内容。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播放键。

　　母亲那带着方言尾音的普通话立刻填满了安静的咨询室：“眠眠啊，上次见那个小周感觉怎么样啦？人家妈妈今天又问我了，说对你挺满意的……你说你也三十多了，不能再挑了呀！女人嘛，终究是要有个家的……你看你王阿姨的女儿，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声音絮絮叨叨，像江南梅雨季节的雨，不大，但能湿透人的骨头。

　　苏眠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马路上蚂蚁一样大小的行人和车辆。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某个明确的目的地。只有她，好像被卡在了原地。

　　她不是不想结婚。她也曾憧憬过爱情，想象过和一个灵魂契合的人，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可现实里的“爱情”，被简化成了一场场条件匹配的面试。身高、学历、收入、房产……像一张张打分表。那个“小周”，国企中层，有房有车，性格“老实”，是父母眼中的满分答卷。

　　可只有苏眠知道，上次吃饭，她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一个来访者（隐去个人信息）如何通过自我觉察走出困境的案例时，小周只是礼貌地听着，然后在她停顿的间隙，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嗯，你们这行也挺不容易的，听多了负能量。我妈说，以后咱们结婚了，你这工作接触太多乱七八糟的人，对孩子教育可能不太好。要不考虑换个轻松点的岗位？或者，干脆在家带孩子也行，我养你。”

　　“我养你”。多么甜蜜的枷锁。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常，甚至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体贴。可苏眠却感觉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宣布一个早已做好的决定。她的热爱，她为之奋斗多年的事业，在他和他母亲的价值体系里，成了一种需要被“矫正”的、带有风险的“负能量来源”。

　　她当时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这是她一贯的模式——避免冲突，维持表面和谐。可心里的某个角落，却在无声地碎裂。

　　下班时间到了。苏眠收拾好东西，走出咨询中心。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附近一家常去的书店。只有在这里，在纸张和油墨的香气里，她才能找到片刻的喘息。

　　她习惯性地走向心理学专区，手指拂过一排排书脊。《爱的艺术》《逃避自由》《存在主义心理治疗》……这些是她精神的避难所，也是她力量的隐秘来源。她抽出一本《女性与亲密关系》，刚翻开，手机又震动起来。

　　这次是父亲。言简意赅的文字，却带着千斤重量：“你妈也是为你好。差不多就行了，别太挑。小周条件不错。”

　　苏眠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书店里温暖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却照不进她眼底的迷茫。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崩溃的高管来访者，她哭着说：“苏医生，我好像把我自己弄丢了。”

　　苏眠当时温柔地引导她：“试着听听你内心的声音，它在说什么？”

　　此刻，她也在心里问自己：苏眠，你内心的声音，在说什么？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在回答：我不想。我不想为了一个“差不多”的婚姻，交出自己的热爱和灵魂的自主权。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变成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贤妻良母”。

　　可是，反抗需要力量。而她的大部分力量，都用来安抚别人了。

　　她拿起那本《女性与亲密关系》，走到收银台。手机又亮了一下，是她们四人的微信群“帝都四大恶人”（姜莱起的混账名字）跳出一条消息。

　　是林栀，分享了《她她们的城》第一版人物设定文档。

　　苏眠点开，手指快速滑动，很快找到了以自己为原型的那个角色——“心理咨询师D”。剧本里，这个角色温柔、善解人意，在经历了几次啼笑皆非的相亲后，终于遇到了真命天子，顺利结婚生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标准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大团圆结局。

　　苏眠看着屏幕，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连林栀，她最好的朋友，潜意识里也认为她的“最好归宿”就是如此吗？仿佛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专业能力、所有的内在探索，最终的价值，还是得由一个“婚姻”来盖章确认。

　　她关掉文档，没有在群里发言。

　　她拿着新买的书，走出书店。晚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她抱紧了怀里的书，像抱住一面脆弱的盾牌。

　　手机还在口袋里沉默着，但那些无形的期待，早已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抬头看了看城市灰红色的夜空，没有星星。温柔的枷锁，也是枷锁。她不知道自己还要被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去打破它。

　　她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个被称为“家”的、却常常让她感到窒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在挣脱着什么，又像是在走向一个早已被设定好的、模糊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