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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邵音:该来的总会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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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留下的老宅,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琥珀,凝固在她仓促逃离的那一年。周围片区的旧房早已经历多轮拆迁,唯独他们这片儿迟迟未动。邻居早已搬得七七八八,这片区域早已不适宜居住。但有时候,邵音觉得这样也不错,还给她留下了可以无人打扰回忆过去的地方。
公共通道里狭窄的楼梯略显陡峭,邵音小心地侧身上楼,试图让高跟鞋尽量多得接触到并不平整的水泥台阶。过道里堆着杂物,大概是别人搬家留下的东西,几乎要堵住她家的房门。
推开门的时候,沉积的灰尘让她连打了几个喷嚏。光线从蒙尘的窗户艰难地透进来,被切割成无数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无数微尘在无声地飞舞。房间里到处挂着薄薄的蛛网,布置还维持着当年的样子。
这栋房子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它见证的是挣扎的起点,是带着年幼弟弟在泥泞中求生的轨迹。那些稀薄的幸福片刻——父亲难得清醒时候的疼爱,弟弟依偎在她身旁的依赖——混杂在更多灰暗的记忆里,让她对过去始终怀着一种复杂而疼痛的疏离感。
自从有打工的收入,为了弟弟上学方便,她就离开这里另租了房子,只是偶尔回来打扫,独自念旧。五年前的意外,迫使她离开了这个城市,之后就再无机会照料。
鲁龙亮总是提醒她,不要再去和过去有关的地方,她也遵守他的警告,直到今天——说是消息已经走露了,再躲躲藏藏意义也不大。
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听说过除了简秋深还有其他想要找她的人,一个个都不好糊弄。回国之后,好几次都险些被查到踪迹,要不是鲁龙亮早有对策,在暗中周旋干扰,恐怕她早就被揪出来了。
被找到其实是迟早的事,这消息早晚也会被简秋深知道。只不过原本指望着他可以放过自己,但邵音心里清楚,那不过是自欺欺人。他的确不是宽宏大量的人。
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不是最佳选择。可邵音当时没有更好的方案。
想起简秋深,心脏某处还是会被泛起细密熟悉的刺痛。
五年了。五年足够让很多伤口结痂,却没能抹去那道最深的烙痕。她试过用最冷酷的理智去剖析——他们始于一场不堪的交易,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金主,一个是挣扎求生的玩物;他们之间横亘着云泥之别的身份与不可调和的过去。可有些东西,偏偏与理智背道而驰。
就像两株生长在暗处的藤蔓,无须追逐阳光,只在触碰彼此根系里相似的、属于阴郁土壤的气息时,便不由自主地缠绕共生。那是灵魂深处的隐秘共振,明知不该,让她在无数个骤然清醒的夜里,依然无法彻底否认那份矛盾而真实的引力。
而五年前那场绑架,像一把淬冰的刀,将她从那混沌的纠缠中生生剜醒。
她被剥去所有尊严锁在玻璃房里,摄像机冷冰冰地对准她,只因为她是“简秋深的女人”。那一刻她终于看清,自己误入的是一个怎样危险而陌生的世界。那里没有她熟知的规则,只有她无法想象的恩怨与杀机。
她不愿成为他的软肋,更怕自己会成为拖垮他的累赘。她肩上压着需要庇护的弟弟,骨血里浸着洗不净的秘密。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走不进他流光溢彩的世界,他也触不到她挣扎求生的泥泞。更何况,当那个猝不及防的、源于他们之间最不堪时刻的秘密,在她身体里悄然扎根时,所有迟疑与幻梦都被迫落回现实。
离开,是斩断这错误纠缠唯一的方式,也是她能给他的、最后成全。虽然这成全里,也许藏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私心。命运有时就是这样,充满讽刺的无奈。让那个酷似他的孩子回到他身边,让他拥有体面人生里应有的圆满,这是她在泥泞中能为自己、为他、为无辜生命做出的,最艰难也最清醒的选择——即便这份“周全”,建立在太多谎言与牺牲之上。
若真被找到了,他会怎么对她?报复?羞辱?还是更甚从前的掌控?邵音不知道。她只庆幸,该安顿的人早已安顿妥当,如今能被当作靶子的,只剩她自己。
她接受现实。但绝不认命。
拧开水龙头,竟还有水流出来。也好,最后为这承载了她全部过往的地方,做一次彻底的清扫。
她擦拭着桌面上弟弟年幼时候刻下的稚拙字迹,指尖拂过沙发上那条辨不出颜色的旧毛毯。灰尘在光线里飞舞,往事在心底沉浮。这是一场沉默的告别仪式。
唐突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不是鲁龙亮平时那种节奏。她心头一紧,悄声走到门后。
门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失真嗓音:“物业,□□。”
太拙劣的借口。邵音的手探向口袋里的手机,另一只手悄悄握紧了门后那根她顺手从楼道拾来的沉重木棍。
就在她屏息凝神的刹那,另一种声音轻轻响起——两下,停顿,再三下。
是她和鲁龙亮约定的暗号。
紧接着,那失真的嗓音变了调,染上一丝隐约的笑意:“开门,邵音。是我。”
邵音松了口气,拉开门。鲁龙亮高大的身影立在昏光里,穿着深色夹克,眉眼间惯有的警惕下,嘴角挂着一丝恶作剧得逞般的弧度。他侧身闪入,反手关门落锁,动作流畅如本能。
“测试你的警觉。”他先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眉头微蹙,“但这里,确实不该来。”
“你说消息走露了。”邵音重复着他的话,“我想着这里或许反而安全。”
“一时的安全。”鲁龙亮走近几步,停在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视线扫过她汗湿的额发,沾灰的脸颊,最后停在袖口一小块污渍上。“而且,这里容易勾起不该想的事。”
他指的是什么,彼此心照不宣。关于她姨夫姨母的失踪,和她手上可能沾染的洗不净的过往。他那双刑警出身的眼睛太毒,大概早已看透,却从不说破,只是用沉默为她撑起一片得以喘息的空间。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他骨子里的正义感作祟。可后来,在她生命中最颠簸无措的日夜,他的守护变得具体而微——安排隐秘的住所,联系绝对可靠的医生,甚至……戒了烟。他说“对孩子不好”,语气平淡,她却记得他戒烟初期难掩的烦躁,和后来渐渐不再出现的、摸向口袋找烟的习惯性动作。
她把这一切归结为他那份“过于厚重”的责任感。像她这样满身污点的人,有什么资格去揣测他更多的心思?她自觉他不会对自己有超出责任和同情之外的想法。
“总要面对的。”邵音轻声说,转身继续擦拭手边的柜子。
鲁龙亮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旧物的气味。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有烟吗?”
邵音动作一顿,回头看他,眼里掠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无奈:“你知道我不抽。”而且,他也戒了很久了。
鲁龙亮像是才回过神,手指在空中滞了滞,插回口袋。“习惯了。”他低声说,目光却仍锁着她。那句“习惯了”,轻得像叹息,不知是指找烟的习惯,还是指别的什么。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她身侧。这个距离,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疲惫,看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也能闻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
“蔡维的人动作很快,”他转回正题,声音压低,“对‘梁路’的兴趣超出预期。已经有试探了。”提到自己的化名时,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第三人。
听到“梁路”,邵音心头一紧。她知道这个身份对他而言有多危险,也知道他冒着风险维持这个身份,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获取信息保护她。“有风险?”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
“暂时能控。”他简短地说,目光却落在她脸颊靠近下颌的一小块污迹上,“但这里,”他声音更沉,“还是不能再待。今晚必须走。”
邵音点了点头,没问去哪。她信任他的判断,就像过去五年在很多关键节点一样。
就在她准备转身去拿东西时,鲁龙亮忽然抬手。
他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温热,轻轻落在她的下巴边缘,指腹极其缓慢地擦过那里的一小块灰尘。
邵音呼吸一窒。
时间仿佛凝滞。昏暗的光线里,灰尘无声漂浮。她能感受到他指腹粗糙的触感,能看见他近在咫尺专注的眉眼,以及那眸底深处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鲁龙亮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动作的逾矩。他的手指顿了顿,却没有立刻收回,反而用拇指在她皮肤上又轻轻蹭了一下,像确认,又像贪恋那一点短暂的触碰。
然后,他才缓缓放下手。
“脏了。”他低声说,嗓音沙哑,目光却仍凝在她脸上,没有移开。
空气里倏然漫开一种无声的暧昧。邵音下意识想偏头,又强自忍住。她抿了抿唇:“……谢谢。”
她强迫自己将这理解为他一贯的保护习惯,仅此而已。不能再有更多解读,她不能,也不该。
鲁龙亮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颤,有太多未出口的言语沉积成深海。然后,他后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十分钟后,”他恢复平静语气,“巷口等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拉开门,迅速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门轻轻合拢。
邵音站在原地,指尖轻触方才被他碰过的地方。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粗糙温热的触感,以及那句低哑的“脏了”。
她闭了闭眼,将心底骤然翻涌的、混杂着暖意与不安的浪潮用力按捺下去。现在不是分心的时候。前方有简秋深的发难,有需要她拼死守护的人,还有她和鲁龙亮之间这条越来越模糊却同样危险的界限。
命运惯于赐予甜美的毒药,再让你尝尽苦涩的代价。
她快速收拾好东西,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房间。蒙尘的旧物,褪色的往事,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然后,她拉开门,走入昏暗的楼道,没有回头。
她不会再畏惧任何人的凝视——无论是简秋深那双曾让她沉溺又惊醒的眼睛,还是这世间任何试图审判或怜悯的目光。她承认命运给予的每一次重击,也接受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无论对错。
走下楼梯时,她望向巷口。夜色渐浓,只有一盏老旧的路灯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
鲁龙亮在那里。前路或许依旧与他同行,或许在某一个岔路口不得不分道扬镳。她无法预知。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好承担自己所有选择的后果。
夜色温柔地包裹着她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风起了,吹动她额前的碎发。而她,只是微微扬起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