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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红鸾星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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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宁波市舶司主管大明与海外诸藩的朝贡贸易事务,现今的江南已无真正意义上的皇帝,也没有朝廷,市舶司的职能和明朝差不多,只是重心由官方变为民间,政策由“片板不许下海”改为鼓励民间贸易。江南的丝绸和茶叶源源不断地通过运河运往宁波,赚足了整个东亚的钱,之所以只是东亚是因为山河社稷图的缺失,这个世界并不完整。
知府不希望它完整。
中秋前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民间海贸事务迎来短暂的淡季,市舶司办事处比往日冷清不少。书吏殷勤地请二人落座,奉茶,把知府要的黄簿呈给她。黄簿上除了登载船只、货号、货品种类数量等基本信息,还特地多加一栏,签写该船全体船工的姓名,船只返港则再需登记一次,运气好的话,全体船员全须全尾地返回,运气不好——
“这个叫林阿生的缭手,因何失踪?”
书吏缓缓回道:“不好说,大人,可能船只不小心驶进迷雾,或夜间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莫名消失一两个人,同船的人把他忘了,直到回我们这儿看到出发时的记录,才知道原先有这么号人,至于怎么出的事,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能以‘失踪’盖棺定案。”
“这种事经常发生?”
“是的。”
知府挠了挠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应该是遇到会吞吐雾气的海怪或死于海难的怨灵了,看来只有香工不顶用,妈祖无法兼顾所有船只,每个船队还当再配备一名经验丰富的天师或道士,但是向哪儿找这么多会法术的道士?
书吏见她面色异样,反而安慰起她来:“海上风波无常,吉凶难料,下定决心出海的,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风险越大,回报越大嘛,大人不必伤怀,多亏大人提出将金桔做成蜜饯贮藏,不知保住了多少船工的性命。”
历练老成的船主绝不会贪快冒险闯进海上那些诡异的迷雾,经验丰富的水手会对夜间响起的奇怪声音置若罔闻。
坐在附近的范泊宁已经无聊得开始研究袖口的线头,知府同书吏耳语:“那位小范船主的航海日志,拿一本来我看看。”
市舶司成立之初,在知府的要求下,专门开辟出一个档案室用以集中管理闲置的航海日志,要求每个船主自觉上交,知府认为这是很珍贵的记忆文献,船工们表示弄不懂读书人的想法。这里也成了乐闻、冯梦龙等小说家最爱来取材的地方。
椰历62年X月X日晴
我会想念知府大人的,这话可以说吗?……今日无甚大事,除了和老大顶嘴。
张舟师
椰历62年X月X日小雨
保保又在钻研厨艺了,估计又是小鱼干和豆芽菜的排列组合,饶了我吧。
张舟师
椰历62年X月X日晴
把小鱼干头朝上埋在豆芽米饭里蒸熟,它们翘着眼睛真像老大阿师晚上躺在甲板上看星星的样子,所以起名叫“仰望星空”,好看又好吃,但是大家好像都不喜欢,算啦,将来总会遇到欣赏我的人的。
迟保保
椰历62年X月X日 阴
巽巳位起雾,许有海怪作祟,打旌旗指挥船队绕行。
范泊宁
字如其人,劲健有力,落笔颇有锋刃。
范泊宁批注:我发现一件事,你们为什么总写我会想念知府大人的,你们跟她很熟吗?
2L张舟师:不造啊,大家都这么写,别家船队也这么写。
3L迟保保:这是一种特别的祈福方式。
……
知府把日志递还给书吏,若无其事地告辞。
范泊宁悄悄注意这边许久,看破不说破,心想:我们又没写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为什么她的耳朵这么红?
宁波菜以咸鲜为主,兼具江南水乡的灵秀和东海海港的豪迈,知府很少在外吃饭,让范泊宁看着点,结果第一道冷盘红膏炝蟹就让她犯难了,但是蟹炒年糕她很喜欢,只顾着吃年糕不带碰蟹一下,吃大黄鱼的时候她打算翻面,被范泊宁夹住筷子,粗声大气地教训:“喂,你在宁波九年了,不知道吃鱼翻面是本地忌讳吗?”
上芝麻猪油馅汤圆的时候,知府指指点点:“松江府的菜肉大汤圆才好吃呢。”
范泊宁和上菜的俱大惊失色:“什么?汤圆还有咸口的,异端!”
知府爱吃酒酿小圆子,吩咐堂倌多放酒酿,酒楼老板讨好知府,把整盆酒酿端了过来。
餐后水果是几个硕大的橙子苹果,知府很不喜,橙子吃来比柑橘麻烦,总会弄得一手湿,而苹果是最无聊的水果,但她不能表露出来。范泊宁兴致勃勃地说给她表演个绝活,所谓的绝活就是单手破橙子,徒手掰苹果。手劲老大了,厉害吧?
厉害厉害厉害厉害……知府敷衍地拍了几下巴掌。
橙子是纵向破开的,相比对方一反常态的活泼(亢奋?),她更注意到范泊宁指甲修剪得十分整洁的手指划过了饱满细嫩的橙肉和中间的白色凹陷,直至沾满丰富的汁水。
她一点不顾她人眼光,不拘小节地舔吃着手指上的果汁,并把另一半推给她:“你吃吗?”
见知府慢慢吃下了另一半的橙子,范泊宁在心中松口气:还以为她会嫌弃自己呢。
知府一边擦拭手上的橙汁,一边羞愧地反省:人的思想怎么可以肮脏到这种地步?一定是她禁欲太久出现幻觉了,回去吸小雪儿抒解下吧。
为转移注意力,她问范泊宁:“下次出发是什么时候?”
“10月祈风仪式结束,季风再起的时候。”
知府发出惊叫:“那快到冬天了,什么时候回来?”
“来年夏天,季风从海洋吹向陆地的时节。”
“你不回来过年,这些年一直如此么?”
“船工以船为家,十分正常。你笑什么?”
知府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你们这样的人,谈对象很不容易吧?”
范泊宁抿着嘴,但笑意从两个酒窝里溢了出来。
“知府大人还关心这个?”
“要关心的,百姓的感情问题也是民生的一部分。”
对方笑意更深:“你关心我的感情?”
知府避开她的目光,以免被她眩惑,二则是因为脑子里的黄色废料更多了。她惭愧地望向窗外,甬江静水流深,舟楫如星斗漫江散布,沙鸥时聚时散,时翔时集。
侧着脸颊的知府露出她分外长的睫毛来,浓密上翘,根根分明,像描出来的一般,随着眼睑的眨动不停地上下舞蹈。
范泊宁见她不作声,识趣地后退一步,转移话题:“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这说不过去吧?”多年前她好像想告诉她,但她又说不重要。
全江南的百姓天天知府知府的叫,却很少有人知道知府的大名,甚至她姓什么都不知道。
“洛沉璎,洛水的洛,沉重的沉,璎珞的璎。”
“不错啊,洛水潇湘,掌上珠沉。”范泊宁假意喝茶,掩饰内心的狂喜。
沉璎向她望了一望,跟她独处,她有异样的不自在感,难如在其她人面前一般自若,每和她说一句话,每一次对视,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被攻占瓦解。
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甬江,微风轻轻溜过,像只温柔的手抚弄得江面泛起了细碎的波纹。
货集通宝堆积如山,吴龙,百足之虫,仅用最末两条腿支撑身体,其它手足伸得老长老长,抓起块块海碗大的黄金在与现代无二的机器上切割成便于使用的矩形小块。
沉璎蹲在一旁看他工作,突然想起个关于蜈蚣的笑话,自顾自说了起来:“蚂蚁和蜈蚣结婚了,新婚第二天,蚂蚁的朋友问他感觉如何,蚂蚁说,别提了,我昨晚掰开一条腿不是,掰开另一条腿还不是,掰了一夜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哈哈哈哈哈……”
吴龙整体动作停顿了一秒,顶头触角微动,虽然他长了八只眼睛,但基本就是摆设,即便成仙成神也未能改变这一生物特性,而主要依赖触角感知环境。
吴龙决心不和她计较,继续工作。
“小洛,工厂不是法外之地。”她的顶头上司,化名殷莲的某大神,坐在条凳上头也不抬,手里展着一份扬州胡月眉主编的报纸。
沉璎想了想,向领导提出内心盘桓已久的请求:“老是让我的船工失踪也不是个事,降妖除魔是你们神仙的职责。”
对方沉吟片刻:“这样吧,我让道济来帮你,有道济在,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不敢作祟,但道济这个人吧,时灵时不灵,很不靠谱,你要有心理准备。至于其它的,凡人生死有命,神仙干预太多,可能会引发后续更大的奇祸,这点你要知道。”
大神不待她反应,又道:“我看你最近红鸾星动,但天条你是知道的,你圆满在即,别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来。”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沉璎本能地否认。
“但愿如此。”大神抬起那张让三界失色的面孔,向她轻轻一笑。
六十年前,就是这张脸,让她对之后纷至沓来的靓女俊男有了免疫力,但沉璎对自己的身份定位非常明确,她是被天庭选来修葺江南百景图的牛马,牛马是不可能爱上领导的。
沉璎扛着比上次更大更重的钱箱,吭哧吭哧来敲范泊宁的门:“小范,小范船主,呼呼,我给你送钱来啦。”
范泊宁和上次一样来应门:“这也太多了,如果你实在喜欢,自己多留一些吧。”
沉璎大义凛然:“我可是清官,哪能贪百姓的钱,你拿去给养育院的孩子,这本是官府该做的事,你帮我分担了,我感谢你都来不及。”
范泊宁挠挠脑袋:“原来你都知道。”
沉璎从袖里掏出一枚绞胎绿釉粉盒,这个精致的小物什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气:“送你。”
范泊宁心口像被羽毛拂过,小腹升起酸胀胀的感觉。“不,”她推辞,“我不涂脂抹粉。”
“这不是胭脂妆粉。”沉璎打开粉盒,露出里面半凝固的白色脂膏,“羊油和桂花做的,天干物燥,你看你脸上都起皮了,万一到冬天皲裂流血,可怎么好?”
她挖了一点,自顾自地牵过她的手,脂膏像雪花一样化开,抚平了她手上的死皮。范泊宁呆忡地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涂油前后的区别就是从干燥的黑爪子变成了滋润的黑爪子。
“唔,谢谢你。”她咧开嘴。
虽然范泊宁在外总是以冷峻的样子示人,但细看她的五官稚气未脱,小口琼鼻,微笑时露出几颗整齐的糯牙。
“脸上你自己涂吧。”沉璎把粉盒连钱箱一并丢给她,像个不问回报的散财童子,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