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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旧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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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妤蹲在小院廊道的炭盆前,怔愣着出神。
院里的流云青风等人识相地离开了,埋在炭火下,外壳焦黄的土芋散发出食物的芬香。
炭火的热意逼人,她额间沁出细汗,眼前也有些发晕。
父亲的挂念,兄长的惦念和许裘的体贴,远离盛京的尔虞我诈,远离仇人的这段日子,太过美好,让她都开始贪恋人间的温度了。
但她终归不是真正的顾妤,她的仇人也还好好地活着,她长抒了一口气,找回自己原本的模样。
她是唐青宁,无论如何她都只能是唐青宁,她贪恋的那些东西,不过是顾妤这个身份带来的。
许裘见状也蹲下了,拿着树杈,挑出了有些焦黑的土芋,不小心被炭盆碰到的指尖连忙往耳朵上捂,
“夫人,可以吃了,再等下去,就要焦了。”
顾妤被他的话拉回了心神,伸手想碰,也被烫得往耳朵上捂,嗔怪道,“这么烫,怎么吃呀?”
“哈哈哈哈......是夫人心急了,有些事心急不得,我都不急,夫人急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等你呢?”
他说着似是而非的话,顾妤心跳得飞快。
她含糊地说道,“那你就好好地等着吧,我可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
许裘拿了帕子包好地上的土芋,递给她,“夫人先吃,我等下一个。”
“夫人最近都不爱管我的事,应该不知道现在盛京城的变故吧?”
顾妤剥了皮,小小地咬了一口,烫得直张口,“嘶......你说说,我听着呢。”
那些军火的事又牵扯不上孙沽,也和顾翰膺关系不大,而且又是密而不发的皇差。
她怕哪天知道得太多,盛元帝砍完许裘的脑袋,顺便把她的也给砍了。
“张炎铭供出的人是兵部侍郎张玉堂,张家是江南的大士族,牵连其中的人不少,都被斩首挂在了宣武门,不过张家势力深远,皇上没有决断要诛三族,只杀了牵连其中的人。”
“咳咳咳......”她没记错的话,张玉堂就是张流英的父亲,也是京畿三大营的协理提督,跟她的兄长是同僚来着。
他的兄长负责战时的部署谋划,协理提督负责三大营平常的操练和军需分配,大盛文官高于武官是常态。
所以张玉堂实际上权利比顾缙还大。
幸亏顾缙和张流英没成,要不然就是对怨偶。
“那张玉堂的女儿,张流英呢?”
毕竟和她有点交情,这事张流英又不知情,若是也被牵连,就太惨了。
“出事前应该得了消息,被张玉堂匆匆地送嫁出门。”
“那还好。”
等等,她想起来徐自流的女儿是徐楚汐,徐自流自缢于家中。
这样看来,和她有点交情的小姐家里都出了事,若是下次回京,应该不会有人再搭理她了。
顾妤想了想,又咬了一口土芋,盛京的官员在盛元帝的放纵下原本就没有什么好人,只是什么时候倒台的问题了。
“张玉堂之上应该还有人,只不过应该是不能往上查了。”
顾妤若有所思的看向许裘,张玉堂上面的人?
她想起了太子去汴京之前,应该是执掌过兵部的,在兵部学习料理军国大事。
这样看来,她原本的猜测应当更加真切了。
盛元帝想要废太子。
她和许裘心知肚明地对望一眼,只是一眼,许裘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果然......太子也是她的仇人。
许裘对唐家的内情其实隐隐有过猜测,盛元帝亲自压下的案子,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很难。
所以他一直在等着顾妤向他开口。
她不想说,他也没有强求,他将这辈子仅有的耐心都给了她,慢慢地等着她愿意敞开心扉。
顾妤心思百转千回,原本按照身份地位慢慢筹谋,应该是先扳倒孙沽,然后才是太子......
但是现在,情况有变,她的计划也变了,如果盛元帝也想要废太子,她为什么不乘着这股东风,先将太子给搞死。
天赐良机,时不可待,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她眉眼弯弯,黑睫颤了又颤。
许裘静静地看着她,然后笑着拿锦帕给她擦了擦唇畔的碳痕。
“夫人莫急。这个年关也要慢慢地过,其他的事留给明年再说好不好?”
许是他话中的情绪太过明显,顾妤别过眼,明年就明年吧,反正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里。
盛元帝废太子的戏码,也还没开场,真到了那时候,她定要落井下石,借刀杀人。
五皇子没听闻被封藩了,那应该还在盛京......
“好。”顾妤想通了其中关节,笑着点点头。
她现在心情可太好了,从来没有这么好过,一步一步,距离他的仇人全部入地狱的那一天,应该也不远了。
盛元二十四年的除夕,众人都围在厅堂的火炉前守岁。
顾妤打了个哈欠,靠着许裘,眼角眉梢都是倦怠,原来年关要准备的事那么多。
先前在盛京丫鬟婆子多,她不操心这些,现在只有秋菊在身边,炊房里原本雇着的丫头婆子回家去了,流云和青风笨手笨脚的,她只能亲自出手。
到了时辰,流云一下子振奋了,小跑着去院里放爆竹,烟花,青风也不甘落后。
“流云,你小子等等我,说好了有一半是我放的——”
许裘揽着顾妤也到了小院,她倚在他的胸口,眼里五彩的烟火渐绽,星火落在眼眸深处。
他就这样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顾妤。
去岁除夕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他们会成为相互依偎着看烟火的夫妻。
但是这样匪夷所思的事确实成真了。
他想到了过去的事,回忆像是走马灯一样慢慢地转着。
五岁失去父母,亲族霸占了父母的田地,他不得不寄居在血缘浅薄的远方表叔家中。
比他年龄大些的表兄,最喜欢将燃着的爆竹往他身上扔,看他惊慌失措,哀叫求饶的模样。
他讨厌年关,也不喜欢任何一个阖家团圆的节日。
后来到了十岁的年纪,表叔嫌他累赘,想要将他卖做太监,拿回些养他的银钱。
他就这样遇到了许山海,成为了他的义子,那之后的年关也一直是自己过的。
他远远地落在三两成群的人群之后,也被这并不善良的人世间抛之脑后。
许裘习惯了孤独,习惯了自利,也不再期望着人世间会对他有所回应。
周遭都是黑暗,没有一盏灯火是属于他的。
这世道本就不公,满是苦厄,他又怎么成为博爱世人的好人呢?
他不是好人,他一直都知道。
后来的后来,他将目光落在了顾妤身上。
她身上的古怪总是能勾起他的好奇,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依然还活着。
他看清她纯良面皮下的满腔怨恨,看到她为难民设计降粮价,看到她元宵灯会上的笑语晏晏,看到她和沈长清的虚与委蛇,也见到了她大仇得报之后的释意快慰。
疑心、利用、算计、心动......
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纯粹,也都不是至纯至性之人。
这世间并不好,他想道,但是却会突然降点甘霖,让人生出想要继续活下去的贪念。
她和他好像呀,从无力失权、心软良善到汲汲营营、不择手段。
他们都做不了好人,他们是......天生一对,相互依偎着,互相取暖,想要同这个世道好好和解。
灯火、烟花、爆竹的喧嚣,人声的喧闹,统统远去,他只是分外珍惜地抱着怀里的珍宝。
顾妤喃喃道,“这烟火真好看啊,可惜......以前我见得少了。”
“那以后的烟火,我都陪你看。”
许裘等待良久,听见她微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唇畔笑意加深。
顾妤叹息着,好好骗的的许大人啊,也只有她的谎话,他才会如此深信不疑吧。
唐家的年关过得拮据而又清净,唐父的俸禄维持着家中生计已是不易,她们买不起烟火。
到了年关,唐父只能买点硫磺硝石自制爆竹,只要扔得快些,别炸伤手就可以了。
因为顾念着还要写字,唐父都是用左手扔的,爆竹炸得噼里啪啦,小小的唐轩哲跳着拍手叫好。
唐母停下手里的女红,嗔怒地看了唐父一眼,“唐思淼,你若是伤了手,我可不管你。”
依偎在唐母膝头睡得迷迷糊糊的唐青宁被吵醒了,唐母连忙伸手捂住她的耳朵,“青宁继续睡,别管他们......”
“别吵着你女儿睡觉——”她又往屋外喊道。
唐轩哲蹦蹦跳跳地跑回了里屋,“娘亲,爹爹好厉害,爆竹好响,好响!”
说着他像模像样地在空中比划了起来,惹得玉竹轻笑连连,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
“你个皮猴子,到处乱跑,等会儿爆竹扔到你屁股底下,将你的屁股炸开花了,这可比你爹打你要疼。”
他捂着自己屁股,连忙摇头,“不看了,我不瞧了,我不要屁股开花。”
他胆战心惊地四处乱窜,想把自己的屁股给藏起来,这样就不会被爆竹炸到了。
玉竹抬头理了理绣线,拿起剪子剪变暗的烛芯。
烛火一下子又亮堂了起来。
“傻孩子,困了来我这睡一会儿,我帮你藏好屁股......”
“好呀好呀,玉竹姐姐最好了。”
唐青宁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清了眼前晃动的人影,然后又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好熟悉的爆竹声,好清晰的回忆,如果他们都还在就好了。
阿爹,阿娘,玉竹还有小轩哲,可以等等她吗?
她不想再被留下了......
“小姐,姑爷,福寿安康,吉祥如意。”秋菊笑着拱拱手。
流云也接着道,“新春如意,岁岁平安。”
青风苦恼道,“你们好词都说完,我说啥呀?”
他挠着脑袋,苦思冥想,“嘿嘿,有了!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军中也有人读过书,他可是听过他们怎么说的贺词。
许裘将准备的压岁包发给他们,“都说得不错,愿新年,胜旧年。”
众人欢呼雀跃,“胜旧年!”
许裘见他们领了红封识相地走了,笑眯眯地环着顾妤,“夫人,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顾妤环着他的脖子,“许大人,我困了,抱我回房好不好?”
“愿意效劳。”
春风卷着竹屑四处翻滚着,天边渐次亮起彩光,黑夜骤然被烟火撕开一道口子。
张书奇念着魏琮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官署,被夫人推搡着送来饺子,正巧碰上了也端着饺子的李方。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相视一笑,却发现身后还有小小的响动。
一个年岁不大的稚童将瓷碗揣进怀里,顶着凌冽寒风也往官署后门跑。
“大人,爹娘让我来给大人送饺子。”刘小花见着后门有人,眼睛一亮。
三人看了眼黑着的卧房,张书奇沉思片刻,领人到了书房,里边果然亮着烛火。
刘小花推开门,大声喊道,“大人,饺子!”
张书奇也紧随其后,“魏大人,吃饺子吧。”
李方将自己的碗放在了最前头,“我娘子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大人试试。”
魏琮停下了手中的笔,看着眼前三人份的饺子,有些发愣,“咳咳......有些多,我吃不完的。”
“没事,放一夜明日热热也能吃,不会坏的。”刘小花拍着胸脯保证道。
魏琮伸手摸摸小花的脑袋,“好,让张大人和李大人送你回去,要不然天太黑了。”
“谢谢大人。”刘小花甜甜地笑了。
魏琮送走了他们,端着饺子到了他为刘变立的牌位前,他将小花送来的那份放在了刘变面前。
他道,“愿你下辈子走运点,别再遇到我了。”
寒风料峭,无人应答。
魏琮抬头看着残月碎星,执箸咬了口饺子,正巧吃到一枚孔方兄。
“除旧妄,生新意,万事顺意,万事胜意。”他道。
昔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能回头......
北方。
顾翰膺喝着酒吃着肉,看着他们开开心心地欢声大笑,也哈哈大笑起来。
过几日就去陕原看看女儿,阿缙这小子就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年吧,真是的,这么大年纪,还不娶媳妇,什么毛病?
唐楠小跑着过来,“大将军,我也要同你一起去看小姐。”
顾翰膺乐了,“你小子,这么殷勤干嘛,我女儿可是成亲了,如果许裘那小子真死了,你也不是不能考虑......”
“大将军,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
“装傻是吧,元景把人带走,这人醉糊涂了。”
元景醉醺醺地跑了过来,将唯一没醉的唐楠给拉回了酒桌上,“来来来,继续喝——”
唐楠死命挣扎,却敌不过元景的牛力气,啊啊啊,她好想小姐呀,这些男人喝醉了都是什么鬼样子!
顾翰膺回屋前,还念叨着让元景,回盛京继续跟着顾缙,让他给顾缙找个媳妇。
元景乐呵呵地想着,回盛京好呀,他也可以安家立业了......
被众人挂念着的顾缙,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吹熄了房中的蜡烛,睡了个好眠,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