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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谎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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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的时候,院里的木槿树长出了花苞,顾妤也很惊异,这棵树初时凄凄惨惨,现在却萌发了新的生机。
到了六月的时候应该会开花吧,就像是那朵花一样,纤弱美丽。
算算日子,三个月的孝期已过,景梓辰要登基了。
顾妤在想,这位年轻的帝王什么时候会召见她。
她并不怕死,只想死后不再牵连他人,顺便再拉孙沽同她一块下地狱。
“小姐,宫里来了人,让您进宫去。”
秋菊声音有些慌张,皇上还不是皇上的时候,和自家小姐交情甚好,应该不会为难小姐,但是她总是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春月有些着急,“小姐,皇上若是要接小姐进宫当妃子,怎么也要正大光明的下旨才好,为何这般偷偷摸摸的。”
顾妤摇着头笑笑,“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身后有父亲和兄长做倚靠,他皇位未稳,不敢为难我。”
“别担心。”顾妤上轿前,不断地安抚着这两个丫鬟,“等我出来,将去岁埋在梅花树下的青梅酒拿出来,一块喝了吧。”
“好,小姐你早点回来。”
秋菊还是沉稳的,点点头,目送着那顶精致的轿辇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顾妤百无聊赖地掀了一角车帘,看着市井百态,果然不论皇位上坐的是何人,百姓的日子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
不知过了多久,朱红的宫墙渐渐隐去了嘈杂的市井声,顾妤瞧了眼廊檐翘角的精致木雕小兽。
皇宫像是大了些的精致牢笼。
住在这里面,除了牢笼的主人能遂意一点,其他人肯定不得自由。
进了宫门又行了很久,顾妤脚落了地,进了养心殿的侧殿,这不算是后宫,但也是皇帝的私人住处。
为首的太监为她领着路,顾妤在侧殿坐着等人,甫一听见殿外通传,“皇上驾到——”
她立即识相地跪下行礼了。
“起来吧。”景梓辰见到她,还是如往常一样的那副笑面。
他挥挥手,让其他宫人婢女都下去了,“阿妤妹妹,坐吧。”
他示意顾妤坐在他身侧,顾妤摇摇头,“臣女不敢。”
“阿妤妹妹,你可知道朕今日找你来是为了何事?”景梓辰见她抗拒,也不强求。
他坐在书案前,身上穿的是明黄色的五爪衮龙袍,脸盘还是偏圆的模样,但是亲和的眉宇已经染上了帝王的威严。
“陛下,臣女不知。”
“朕今日能荣登大宝,离不开阿妤妹妹的帮助,不知道阿妤妹妹要些什么赏赐?”
“赏赐不敢当,臣女所做之事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但求一死。”
“阿妤妹妹,你可知你这样说,将朕也置于同样的地步吗?”
景梓辰笑意消失,虽然他今日找她说的也是这件事,不过他没想到顾妤会直接将最后一层遮羞布给揭开了。
“陛下,这事与陛下并无一点关系,臣女是唯一知情的人,若是臣女走了,世上便没有人会知道陛下的秘密。”
“所以,你今日来,是来求死的?”景梓辰问道。
“是。”顾妤点头,“臣女不过病体残躯,原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早些日子和晚些日子并无不同。”
景梓辰闻言闭上了眸子,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只不过真到了这一步,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他还记得初见她时,她端坐高堂,一副观音面,额间红痣平添几分神性,弱质芊芊,气质出尘。
他那时的惊艳做不得假。
但是今日,他却要亲自送他动心的女子上路了。
“阿妤妹妹,你可会怨我?”他敛眉望向她垂着的面颊,很是病弱苍白,一早就听闻她大病了几场,看来不是假的。
“不怨,臣女做的事从来不悔。只不过臣女有几个遗愿,还望陛下能成全臣女。”
顾妤想过很多次自己死之前,还有什么事是必须要完成的,想来想去除了要除掉孙沽以外,和她牵扯的人越来越多。
顾家父兄、许裘、唐楠、徐三娘、秋菊、春月......
“臣女先前说过,臣女帮助殿下与父亲和兄长都无关,他们对我所做之事一概不知,所以此事绝不能牵扯到英国公府,父亲和兄长,最是忠君体国,陛下应当是清楚的。”
“好,朕应你。”
“然后是唐楠......陛下应该不知道这人,日后她若立下先和军功,扬名军中,还请陛下赐她一块免死金牌。”
景梓辰有些疑惑,但是还是应声道,“小事一桩,朕应你。”
“都说事不过三,但最后一桩心愿,可能得算是两件事。”
“无妨,阿妤妹妹你且说来。”
“孙沽这等贪官奸佞,窃权罔利,祸国殃民,陛下不应该留他。现在陛下初登大宝,正是要个正名的时候,不如直接斩了这人,以正视听......”
如果说先前两件事,只是小事,孙沽的事却是国事。只不过盛元帝有留下遗诏,孙沽确实得死。
“为何?阿妤妹妹真是为国为公,无一点私心?”
“自然不是,臣女只是想要为一人求个前途。”
“许裘?”
“是他。”顾妤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先帝之前便有扶持许裘而倒孙之意?陛下可知为何?”
“孙沽恶名在外,父皇已去,这人便是父皇留给朕的产业,而许裘是能臣干将,土地司一事利国利民,在百姓中名声颇好,倒孙是必然之事......”
景梓辰后知后觉,顾妤的言辞还是这般厉害,又引着他说出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既然如此,臣女最后一个遗愿就改一改吧,臣女想为许裘求个自由,选择的自由,他若想继续青云直上,陛下给他留个好下场,若有一日他想辞官归隐,也望陛下放他归去......”
“什么算是好下场?”
“若真有一日到了百姓唾弃、众民厌恶时,到了如今孙沽这个地步,还望陛下留他一命。”
好偏的心啊,景梓辰苦笑,如今的孙沽是万死犹不过也,但若是许裘到了这一地步,却要留他一命。
顾妤觑了一眼年轻的皇帝,见他久不作声,“陛下可是有难处?臣女命薄,陛下这时哄我一哄,臣女也只会信以为真,安心走了。”
景梓辰心中涩然,但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涩然,“阿妤妹妹待他竟然用情至此。朕应下了。”
“多谢陛下,臣女没有其他遗愿了。”顾妤福身道谢。
景梓辰高声向外喊道,“小李子,将东西端上来。”
随着门扉被人推开,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双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酒壶,一个小小的酒盏。
“阿妤妹妹喝了吧,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你便会因为体弱而病故,阿妤妹妹可怕?”
“不怕。臣女心愿已了,多谢陛下成全。”
言罢,顾妤三指捏着那盏酒,一饮而尽,有些辛辣,但不苦,还好不苦。
她讨厌苦味。
景梓辰不忍再看她,起身一挥衣袖就走出了侧殿。
她是不同的,阿妤妹妹是不同的。
她帮他助他,自身未得一点好处,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既然知道了那些事,那就不能活着了。
可是啊,可是啊,他为什么会这般难过。
他仰起头,没有让泪落下来,皇上怎么能流泪呢?
他已经不是五皇子了,他是九五之尊,一国之主。
“差人将顾小姐送回国公府去。”
“嗻。”
顾妤喝了那酒,只觉得头晕,身体倒是没有痛楚,她晕乎乎地在轿辇上睡了一会儿。
等回到国公府,天已然黑了,黑幕之上散落地缀了几颗星子。
“小姐。”春月一直在等着她呢,见小姐安全地回来了,眉眼弯弯,“青梅酒取出来了,小院里布置好了饭菜,热一热就能吃了。”
“老爷和少爷在前厅等你呢,若是再晚一点回来啊,他们可去皇宫里要人了。”
顾妤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路过前厅,果然看到了两尊煞神。
顾翰膺拧眉瞪眼,有些凶神恶煞,“阿妤,怎么样了?那小子把你叫进宫里去做什么?”
“我与陛下以棋相交,不过只是进宫陪陛下下了两盘棋。”顾妤面上难掩倦容。
顾翰膺有些狐疑,看了顾缙一眼,“阿妤先回小院用些晚膳吧。”
待顾妤走了以后,顾翰膺沉思半晌,还是同顾缙说道,“明日,同我进宫一趟。我觉得那小子不安好心。”
“好。”顾缙神思莫名。
自顾妤说了什么神鬼之说,什么答案以后,他常想这事,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是又不敢相信。
但若是真的呢?他不敢去想。
小院里,春月和秋菊也被顾妤要求坐下了。
“小姐,这青梅酒真好喝,甜滋滋的......”春月喝了几盏酒,已经醉了。
秋菊酒量好些,看着春月晕乎乎的样子,捂着帕子笑。直到她听到顾妤咳了几声,连忙去拿披风。
毕竟还是暮春时节,夜来风凉。
顾妤喝着青梅酒,舌尖的甜味慢慢溢开,果然是甜的,春月没骗人。
月上枝头。一件披风披在了她的肩头,掩去了凉风。
“小姐,听青风说,许大人在扬州府那边办的事很顺利,很快就要回京了,也不会再外放了——”
“小姐!”
秋菊惊呼一声,发觉顾妤双面酡红,艳若桃李,已然醉得不省人事了,她支着下颌,仰头望着月亮,眼眸完全阖上了。
秋菊叹息一声,也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伸手将人给扶进了房内安置。
没过多少时日,院中的木槿花开了,雪白一片,像是冬日的初雪,缀在枝头,密密匝匝的。
顾妤伸手抚了抚最低处的花苞。
“小姐,街头巷尾都在传,孙沽那大贪官,被皇上下令抄家问罪了。”
春月兴致冲冲地跑了进来,笑得眉不见眼的。
“这样吗?”顾妤缩回了手,真切地笑笑,“今日出门瞧瞧热闹吧。”
“好嘞,我去同秋菊姐姐说。”春月小跑着出了院子。
顾妤站在孙沽那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之前,周边全是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议论着这位贪官奸臣终于遭报应了。
她看着一箱又一箱的财物从孙府抬出,嗤笑出声。
孙沽啊,孙沽啊,你也没想到吧,你当了内阁首辅这么多年敛财无数,最后也只是盛元帝留给下一任皇帝的产业罢了。
你推行的税法,推选的人,一点点被他人取代,魏琮在同州的新政也过渡的不错,再次归京定然能得个权大的官职。
孙沽所在意的一切,终于全数要被夺走了。
顾妤想去见孙沽,亲自送他上黄泉路。
她已经是将死之人了,有许多事可以不再顾忌了。
顾妤轻咳两声,上了软轿,从后门回到了英国公府。
“小姐。”留在府里的秋菊,见她回来,赶忙迎了上来,“青风说,许大人十月份就要回京了。”
顾妤眸色淡淡地睨了她一眼,“既然已经和离,他的事为何还要同我说?”
“小姐,既然心里还挂念着许大人,为何要装作这般绝情的模样?”秋菊不解地问道,“而且,许大人明明也对小姐痴情不改,要不然都过了这些日子,他肯定也另娶他人了,怎么现在还会是独身一人。”
“秋菊,我不想拖累他。”顾妤少见地坦诚道,“我这身子是什么模样,你也知道,让他寻个身体康健的妻子不是更好。现在情深义重,确实难得,只不过终有一日,他会忘了我的。”
日子一久,再深的感情都会淡去,许裘也会找到一个与他两厢情愿的倒霉姑娘。
秋菊眼眶红了,“小姐别说这丧气话,我会好生照顾小姐的,小姐定会长命百岁。”
顾妤倚在葡萄藤架下的那张小榻上,暖红色的夕阳染红了她的衣角,勉力扯出一个笑容,“傻姑娘,有些人活着只是为了达成所愿,既有一日心愿已成,那活着就没有了意义。”
“你过来些。”她伸手招了招秋菊,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让秋菊蹲下身,给她拭去了清泪。
“少哭些,哭得多了,容易老。”
院子里被四合的暮色环绕,明明葡萄藤蔓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眼看着就要结果了,但却掩盖不了下边人逐渐惨淡的容色。
“无论是何结局,都是我自己选择的,秋菊,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顾妤低声喃喃道。
“小姐,你答应秋菊,不要再说这些奇怪的话了,好好养好身体,肯定能康健回来的。”
她无奈地点点头。有时候谎言太过美丽,能让人得个心安,也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