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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人世间 ...

  •   火车呼啸着向前,离江城越来越远,离家乡越来越近。许祎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车窗上,闭上眼睛。她不再去想那些宏大的命题、未定的前途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看到母亲熟悉的脸庞,确认她的安好,从那个给予她最初生命和温暖的地方,汲取一些实实在在的、对抗过往与未来风雨的力量。
      车窗外,是被春天重新染绿的原野,饱含着劫后余生的生机。她的归途,像是一次精神上的疗愈,也是一次短暂喘息后的重新锚定。
      火车到站时,已是傍晚。庆水小城的站台远没有江城那般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湿润的草木清香。许祎拖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昏黄灯光下的父母。
      母亲的气色比她想象中要好许多,脸上是掩不住的欣喜和如释重负,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包,一迭声地问:“路上顺不顺利?累不累?饿不饿?”
      父亲则沉默地接过行李箱,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低声说:“瘦了。” 简单两个字,却让许祎鼻尖一酸。
      回到家,熟悉的、带着淡淡樟木和饭菜香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桌上早已摆满了她爱吃的菜:清蒸鲈鱼、红烧肉、炒青菜,还有一小碗冒着热气的土鸡汤。一切都是记忆中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是许祎近年来度过的最为松弛的时光。她卸下了博士生的身份,卸下了在疫情风暴中心积攒的所有紧张和疲惫,单纯地做回父母的女儿。她陪着母亲去逛清晨的菜市场,听她熟练地和摊贩讨价还价;和父亲一起在阳台修剪他那些宝贝花草,听他讲邻里间的琐事。小县城的生活节奏缓慢而具体,充满了扎实的烟火气,这种世俗的、圆满的家庭幸福,像温暖的泉水,悄然滋养着她干涸已久的心田。
      这天傍晚,母女俩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母亲在水槽边仔细地洗着青菜,水流声哗哗作响。许祎正在切番茄,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窗户,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
      忽然,母亲像是无意间提起,声音混在水流声里,有些模糊,却又清晰地钻进了许祎的耳朵:“祎祎啊,这次回来,看你状态好多了,妈就放心了。就是……你一个人在外面,有没有遇到谈得来的朋友?”
      许祎切菜的手微微一顿。
      母亲没有看她,依旧专注地洗着菜,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王阿姨前几天还问起你,说她有个侄子,也在省城工作,人是挺老实体面的……妈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总是一个人,学业压力又那么大,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互相照应着,总是好的。”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水流声和锅子里汤水微微沸腾的咕嘟声。
      许祎知道,这是母亲最朴素的牵挂。在小县城的世界观里,女儿博士在读固然是荣耀,但一个稳定的伴侣、一个可见的未来家庭,才是“幸福”更踏实、更完整的注脚。这种关怀,源自最深切的爱,却也带着无法跨越的代际与认知鸿沟。
      她该如何解释呢?解释她所处的那个由抽象理论和精神碰撞构成的世界?解释那个曾让她心动、却最终消失在现实重力场中的“网友”?解释她在经历了疫情生死考验后,对感情有了更复杂、也更不愿将就的理解?
      这些,都太复杂了。复杂到无法在充满油烟气的厨房里,向期盼着她“世俗圆满”的母亲说清楚。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手上的动作,将番茄切成均匀的小块,语气轻松,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妈,我现在挺好的呀。你看,我能照顾好自己,学业也在正轨上。感情的事……随缘吧,总要遇到真正合适的才行,对不对?您就别操心啦。”
      她将切好的番茄放进碗里,转身搂住母亲的肩膀,把脸在她肩头蹭了蹭,像小时候一样。“我现在啊,就想着多陪陪您和爸爸,吃您做的饭,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母亲被她逗笑了,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嗔怪道:“你这孩子……” 语气里是无奈的宠溺,终究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话题被轻轻揭过。晚饭时,一家人依旧是其乐融融。
      夜晚,许祎躺在自己睡了十几年的旧床上,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的风铃。窗外是小县城宁静的夜色,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母亲的关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路旻模糊的影子。那份曾热烈过、最终沉寂于时空与现实的情感,在此刻安稳的、充满烟火气的幸福映照下,显得更加遥远和不真切,像上辈子做过的一个关于星空的梦。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里。家的温暖是真实的,母亲的牵挂是真实的,她脚下的路也是真实的。至于其他,就让它留在那个特殊的冬天吧。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世俗的圆满与平静。
      北城的春天,风里还裹着沙尘和一丝未褪尽的寒意。路旻站在医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迈步走进去。消毒水的气味一如既往地浓烈,但今天,这味道里似乎掺杂了一丝不同的意味——是终结,也是开始。
      弟弟路昕的康复情况比预想的要顺利得多。主治医生在最后一次评估后,笑着拍了拍路旻的肩膀:“恢复得很好,可以出院了。后续定期回来复健就行,小伙子很坚强。”这句等了太久的话,此刻听在耳中,竟让路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独自一人穿梭在医院的各个窗口,办理着繁琐的出院手续。缴费、取药、拿齐所有的诊断证明和出院小结……他做得井井有条,像是在实验室里完成一套复杂的操作流程,只是这一次,他处理的“样品”是弟弟的未来。
      手续办妥,他回到病房。路昕已经换下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穿着自己的常服,安静地坐在床沿,等着他。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年轻人有些单薄但明显有了血色的脸上。几个月前笼罩在他眉宇间的痛苦和阴霾,已然散去大半。
      “哥,都办好了?”路昕抬起头,声音比生病前沉稳了些。
      “嗯,都好了。”路旻晃了晃手里的文件袋,语气平静,“我们走吧。”
      他没有立刻动,路昕也没有。病房里一时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消毒水的味道,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以及窗外城市模糊的喧嚣,构成了此刻的背景音。
      路昕的目光落在路旻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上,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哥,”他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路旻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知道,”路昕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因为我这病,耽误了你很多事。你的研究……还有,你本来可以去江城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几乎含混不清,但那份混合着深切愧疚和巨大感激的情绪,却清晰地弥漫在空气里。他知道,为了他的医药费和康复,哥哥放弃了什么,又承担了多少。这份恩情太重,重到让他这个被帮助的人,时常感到无措和不安。
      路旻看着弟弟低垂的脑袋,那个曾经活泼好动、会缠着他问东问西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就被迫长大了。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不严重,但闷闷的。
      他走上前,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揉他的头发,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按了按弟弟略显单薄的肩膀。
      “别想那么多。”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兄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我弟。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组织语言,用他习惯的、近乎理性的方式去化解弟弟感性的负担。
      “研究在哪里都可以做,机会也还会有。但弟弟,只有一个。”他拿起放在床头的行李包,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简洁,“走吧,爸妈还在家等着。他们给你准备了一桌子菜。”
      路昕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但他努力忍住了,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充满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阳光从尽头的玻璃门照进来,有些刺眼。路旻走在前面,背影挺拔。
      路昕跟在后面,看着哥哥的背影,那份愧疚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想要快点好起来、想要在未来某一天也能成为哥哥依靠的决心。
      医院的自动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将那段充满药水味和挣扎的岁月暂时关在了里面。
      北城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尘埃,也带着新生。
      (第十七章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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