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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岔路口 ...

  •   疫情这只“黑天鹅”的翅膀,最终沉重地扇动了高等教育体系的齿轮。官方通知以邮件的形式悄然抵达每个人的邮箱,语气公事公办,却足以让无数博士生的心头为之一沉——因不可抗力因素,无法按期完成学位论文者,可按规定申请延期毕业。
      “延期”这两个字,从一种模糊的担忧,变成了冰冷的现实。
      江城大学。
      许祎看着那封邮件,心情复杂。她刚刚结束一天的生存——上午是戴着口罩、隔位就坐的组会;下午是在图书馆限流预约系统中抢到的短暂四个小时,她必须高效地查阅完所需的纸质文献。她的书包里常备着两样东西:酒精湿巾和医用口罩。进出任何一栋楼都需要扫码、测温,这已成肌肉记忆。食堂不再提供堂食,只能打包回宿舍。曾经喧闹的宿舍楼道,如今异常安静,只剩下各自房门后电脑风扇的嗡鸣和线上课程的外放声。
      收到邮件后,她拆开刚从快递集中收取点取回的包裹,里面是母亲寄来的家乡特产和一大包N95口罩。母亲在微信里絮叨着:“别心疼钱,吃好点,口罩戴好,晚一年毕业没关系,身体最重要……” 她捏着那包沉甸甸的口罩,看着官方的延期通知,一种被宏大时代和微小关怀同时包裹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同门的氛围也变得微妙。有人哀叹白白浪费了青春,有人庆幸多了缓冲时间,更多人则是陷入了一种焦灼的迷茫。沈清远学长得知后,发来消息,语气是过来人的平静:“延期不是失败,是给你们这届学生的特殊注脚。利用好这段时间,把论文打磨得更扎实,未必是坏事。”
      他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许祎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重新规划未来一年的时间表。论文需要深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精耕细作。或许,还可以尝试投出一两篇小论文。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隔离围挡,心想,至少,她拥有了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不被突然封控打断的时间。
      北城理工大学。
      路旻的反应更为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释然。他的研究因实验停滞和样品损失受到的冲击是实实在在的,延期几乎是必然选项。他刚刚结束一次为期两周的“实验室闭环管理”生活,睡在临时行军床上,每天重复着宿舍-实验室-食堂(打包)三点一线的生活,最大的娱乐是晚上在空旷的操场上跑几圈。
      他更担心的是由此带来的经济压力。博士生的津贴在延期阶段是否会削减?弟弟后续的康复费用依然是个不小的数目。导师找他谈话,除了安慰,也带来了一个现实的选择:“路旻,你的模拟部分做得不错。有个横向课题,和企业合作的,需要做一批材料计算,有些津贴。你如果愿意,可以接下来,一边做项目,一边推进你自己的论文。就是会更辛苦一些。”
      这是一个现实的解决方案:用项目养学术,用体力换时间。路旻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需要钱,也需要更多的实际项目经验来充实简历。辛苦,是他早已习惯的常态。他回到宿舍,看着窗台上,那盆在闭环管理期间唯一陪伴他的绿萝,在北方的春日里顽强地抽出了新叶。
      何茹在得知他延期并接了横向项目后,发来一个“加油”的表情包,随后又分享过来几个高效处理批量计算任务的脚本。“熬过去就好了,”她说,“我们都一样。” 他们偶尔会约在两校之间折中地点的户外,戴着口罩散步讨论问题,这已是疫情下难得的学术交流。
      “我们都一样。”这句话在此时,比任何华丽的安慰都更有力量。它意味着他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份压力,整个一代学人,都在这个特殊的时代节点上,面临着同样的困境与抉择。排队做核酸、囤积生活物资、在线上会议中度过生日……这些构成了他们博士记忆中无法剥离的灰色背景。
      许祎和路旻,在两个不同的城市,两条不同的学术轨道上,因为同一个宏观的原因,被推入了同一条名为“延期”的河流。河水湍急,方向未明。他们一边学着在疫情的缝隙中维持日常的体面与秩序,一边调整着学术的节奏,背负着压力与期待,在延展出来的时间里,继续着这场关于知识、关于坚持、也关于生存的漫长跋涉。
      延期的一年,并非多出来的假期,而是一场更加孤独、更需要内在驱动的漫长跋涉。论文的推进,如同在迷雾中负重前行,每一步都踩在知识与意志的极限上。
      对许祎而言,困难是思想层面的“缺氧”。
      她引入了沈清远学长推荐的批判理论,然而,当她想用这把刀解剖自己在疫情期间记录的庞杂现象时,却发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理论与现象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那些鲜活的、充满矛盾和张力的个体经验,一旦被塞进严谨的理论框架,似乎就失去了原有的生命力,变得干瘪而僵化。她反复修改论文的第二章,试图在现象描述与哲学升华之间找到平衡点,却总觉得隔靴搔痒,写出来的文字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你的论述,像是在用一套精美的理论语言,重新包装你看到的现象,缺乏真正的、来自你自身的批判性创见。”导师的反馈一针见血,让她如坠冰窟。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深海潜水的人,四周是丰富的素材,头顶有指引的理论,但身处中间的她,却因为水压而呼吸困难,找不到将那光芒引向理论创新的具体路径。这种思想上的“缺氧”感,比任何体力上的劳累都更消耗人。她常常对着一屏幕的文字枯坐一整晚,最后只能绝望地删掉几百个徒劳无功的字。
      勇气,对她来说,是在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深夜里,依然强迫自己打开文献,逐字逐句地啃读那些佶屈聱牙的理论;是敢于推翻自己构建了好几周的章节结构,从头再来;是接受自己的愚钝和缓慢,然后,像蜗牛一样,继续向前爬行。
      对路旻而言,困难是技术层面的“死循环”与体力上的透支。
      横向项目占据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企业的需求具体而紧迫,常常要求他在短时间内完成大量的模拟计算,这些工作技术含量不一定高,却极其繁琐,消耗心神。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学术民工,在为他人的蓝图添砖加瓦。
      而属于他自己的论文研究,则陷入了“死循环”。为了弥补前期实验数据的不足,他极度依赖模拟。但模拟结果的可靠性,需要新的实验数据来验证。然而,实验室资源紧张,他作为延期博士生,使用大型仪器设备的优先级被排在了后面。没有实验验证的模拟,就像空中楼阁,论文的核心章节因此无法落笔。
      勇气,对他而言,是在身心俱疲、看到代码就想吐的时候,依然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调试那个可能再次报错的模型;是在被项目压得喘不过气时,依然抠出半夜的时间,阅读最新的文献,保持对前沿的敏感;是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也一次次地向导师和实验室管理员争取实验机时。
      这场跋涉,没有鲜花与掌声,只有屏幕幽蓝的光、堆积如山的文献、无数次失败的模拟、写出来又删掉的文字、以及深夜里独自咀嚼的孤独与自我怀疑。
      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已不再是最初的学术理想或热爱,那种纯粹的情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磨砺中变得斑驳。支撑他们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不甘心”,一种已经投入了如此多的沉没成本、必须看到一个结果的倔强,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在认清现实残酷后依然选择负隅顽抗的、悲壮的勇气。
      他们都知道,终点或许依然遥远,或许抵达时早已遍体鳞伤。但此刻,除了继续跋涉,他们别无选择。
      (第十九章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岔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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