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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跟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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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见陈岱茵和卢家圆手挽着手从教学楼里走出来,庞邶才终于知道,一放学邢维舟又揪着他的原因是什么了。
“你又要跟踪?”
什么叫跟踪?什么叫又?
邢维舟“啧”了一声,用眼神警告庞邶:
“什么跟踪,还有,昨天晚上那是送你回家。别不识好歹。”
庞邶“呿”了一声,但不想节外生枝,又和邢维舟产生口舌之争,于是他没有明说,只腹诽道:“你能安什么好心。”
礼仪队训练总拖很晚,过了好一会儿,司棋才出现。她小跑着挽住陈岱茵的胳膊,三人你挤着我我挤着她,叽叽喳喳地转身离开。邢维舟撞了庞邶一下,庞邶不怎么情愿地白了他一眼,但还是跟着迈步上前。
邢维舟背挺得很直,仿佛要极力证明他的磊落。庞邶只用余光看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就连邢维舟的一呼一吸都变成了行为鬼祟装腔作势。庞邶对邢维舟的嫌恶从来不加掩饰,极力地与邢维舟保持距离,避免被人认为与他为伍。
“她们仨天天都这样,跟连体婴一样?”
邢维舟跟庞邶说话时也不转头,仿佛庞邶应该随时听候吩咐。庞邶很不满他的态度,瘪了瘪嘴。要不是为了搞清楚邢维轶的事,他才不会跟这种傲慢的人多说一句。
庞邶久久不答,他略略偏头,瞟了庞邶一眼。
他身量过高,以至于这不带情绪的一个眼神,在身高没什么优势的庞邶眼里,有非常非常多轻蔑。庞邶吃过教训,知道退让不会换来息事宁人,于是庞邶也恶狠狠地瞪回去。
邢维舟等很久,也没等到庞邶的回答,终于转过头。庞邶眉毛正压着眼睛,气势汹汹,很像宣战。他脚步顿了顿,才意识到庞邶好像又在生气。
“你干嘛这么看着我。”邢维舟不解。
许是邢维舟脸上的表情太无辜,庞邶突然就猜到刚才那个眼神并非饱含轻视。
庞邶误会了,眉头僵了僵,错怪别人又乱发脾气,让他觉得很丢脸。
他别开脸缓了一秒,想快一点掀过:
“以前还有你妹。”
“小轶?”邢维舟不可置信地皱了皱眉,“小轶怎么会和她们一起玩?”
“没人跟她玩,只有她们带她呗。”
“没人跟她一起玩?”邢维舟很诧异,“为什么?怎么可能没人和她一起玩。”
庞邶抬眼,用那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你说为什么。女高大多数都是Omega,她一个Alpha,谁会跟她一起玩。”
校园里AO对立?邢维舟觉得很荒谬,连带着也把庞邶当成搞对立的一丘之貉,语气硬梆梆,像回击对立的子弹:
“她是Alpha又怎么了?她是Alpha影响她性格好吗?”
性别当然不能影响品格,但性格好不一定会受欢迎。庞邶很想辩驳,庞邶有一肚子的委屈。
难道邢维舟不知道吗?他在东洋公学遭受的冷暴力,不就是从邢维舟公然把他摁在柜子上开始的吗?
但邢维舟很不讲理,非但没给他辩驳的时机,反而把矛头又对准了他:
“那你呢?你不是她同桌吗?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玩?”
又是那种极其愤怒的眼神,像是要找他算账。庞邶愣了一下,恐惧本能再一次支配了他的大脑。他很想直接逃走,可路过的同学频频侧目,他又陷入了那种尴尬的境地。
他不想再被人看扁,许多人看着,他不得不回击。
邢维舟的影子被路灯扭曲,形变成一团畸形怪状的黑云。庞邶捏了捏书包带子,声音不很大,但每个字都吐得铿锵:
“她是你的妹妹,我为什么要跟她玩。”
他说完便没再说话了,有人在看,他怕被人看扁,于是没有离开。邢维舟也没有说话,他等了许久,言语谩骂和肢体推搡哪一个都没有到来。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撞上邢维舟怔然的视线,他又连忙把视线错开。
“对不起。”
庞邶听见邢维舟这样说。
春末的最后一点天光熄了,行人渐稀,庞邶捏肩带的姿势维持了很久,肌肉挤在一起,胳膊酸得发涨。
不像上次那样,哪怕要找他帮忙,邢维舟的道歉听起来也气势汹汹的。这次道歉的声音不大,一点也不像脾气上来时那样,呕哑嘲哳、不堪入耳。
庞邶第一次知道邢维舟竟也能真诚认错,竟也会向他看不起的怂人低头。
可庞邶惯于应付那样的邢维舟,为了对付那样的邢维舟,他给自己划了一个专门的部分,那个专门的部分里只有为邢维舟量身定做的攻击版庞邶和愤怒版庞邶,只要邢维舟出现,那两个特定版本的庞邶便会立刻启动,随时准备绞杀邢维舟再进入永久休眠。
他很难把这样陌生的邢维舟划归到那个部分,于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甚至连酸胀的胳膊也没放下,只垂首默然。邢维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说:
“走吧。”
庞邶略略抬头。邢维舟走得不远,像是为了刻意等他,步子故意迈得很小。庞邶“嗯”了一声,只好迈步跟上。
走出女高路,卢家圆便和陈岱茵司棋分了道。始终没有人说话。庞邶暗自后悔,刚才邢维舟道歉,他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总该说些不原谅的话,好显得他硬气又潇洒,再不济哪怕说了“没关系”,也能显得他成熟大方。
可他偏偏什么也没说,可他偏偏又老老实实地跟着邢维舟。
他很不痛快,于是也想给邢维舟找点不痛快。
他又用余光扫邢维舟,说话也拿着奇怪的腔调,像是要用那种奇怪的腔调,把“跟踪同学的不良少年”从他的身边剔除:
“你到底要干嘛?”
邢维舟听出他话里的阴阳怪气,睃了他一眼,嘲讽说:“跟踪。”
“……”
果然,邢维舟还是那个讨人厌的邢维舟。庞邶觉得自己绝对是脑子卡bug了,竟然跟讨人厌的邢维舟走在一起这么久。他转身要走向另一条路,连告别也没有。邢维舟提着他的书包,又把他拽了回来:
“你不能走。”
他绝不能就这么让庞邶走了。
上午陈岱茵主动找来,并没有打听小轶的身后事,只跟他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宽慰的话。他听得很仔细,陈岱茵的每句话他都在心里嚼了好几遍。可他想来想去,也只觉得陈岱茵语气里除了置身事外的轻巧,只剩些隐秘的看好戏的意味。
他觉得很奇怪,他转来女高的动机人尽皆知,如果陈岱茵真的是霸凌小轶的人,难道不应该避之不及吗?
直觉告诉他,陈岱茵应该不是什么关键人物,但陈岱茵必定知道些什么,他需要找个单独的机会问问清楚。
尽管他只跟陈岱茵接触了不到十分钟,但他觉得这个Omega看起来很狡猾。
他目前毕竟势单力薄,绝不能给人任何把柄。所以他需要一双旁观者的眼睛,他需要庞邶站在他身边。
庞邶反应极大,腰背灵活地扭了半圈,从书包里钻出来,刚一挣脱书包的桎梏,便伸手要拽走他手上的书包。他下意识抓紧,庞邶抢不过来,便瞪着他:
“还给我,这是我的书包!”
“你不能走。”
邢维舟仿佛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不解释原因,只会说固定的指令。庞邶又委屈又无力,他本来就没有调查邢维轶死因的义务,凭什么呢,他凭什么要遭受邢维舟的阴阳怪气呢?
“我想走就走!不要你管!”
拉锯愈演愈烈,仿佛永远不会休止。有人侧目,甚至有人驻足。不远处的陈岱茵和司棋听到动静,也转了过来。
司棋在看到邢维舟的那一瞬间,表情立刻变得惊惧。陈岱茵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先回家。她自己则像是一早知道他们的来意,坦然地走了过来。
她总会让场面最有利于她,于是她不问原因,在频频侧目的路人面前把这场拉锯定义成了霸凌。她很自然地半揽着“被霸凌”的庞邶,像是借肢体接触,给庞邶支持。
她表示关心的语调很丰富,听起来亲切而做作:
“庞邶,你还好吗?”
庞邶本能地觉察她动机不纯,立刻冷静下来,与邢维舟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我没事。”
陈岱茵把庞邶挡在身后,像路见不平的女侠,看向比她高出许多的邢维舟:
“你有事吗?没事的话我们先走,有事也请你明天到学校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面再说。”
邢维舟瞳孔一缩,这个Omega当着众目睽睽,一开口就把庞邶拉进她的阵营,果然不好对付。
他一贯懒得与这种表里不一的人扯皮,但他这次不得不忍受这种语言里的小算计,他需要了解更多情况。
“我有没有事不关你的事,但是你现在有事。”
他是在故意寻隙,可陈岱茵一点祸事临头的意外也没有,只淡淡点点头:
“你有事说事。”
她表现得这么正义凛然,邢维舟被架住,只好顺着她的话,就事论事。
“你凭什么欺负她?谁给你的胆子?”
邢维舟试探着问:“你仗着她喜欢你,你就这么糟蹋她的真心?”
“她喜欢我?”陈岱茵突然笑了,看向庞邶,“你没告诉他小轶喜欢的是谁吗?”
庞邶不解,蹙了蹙眉,摇头说:
“我不知道她喜欢谁。”
“她没告诉过你?”陈岱茵很讶异,可庞邶的茫然又不像装出来的,她歪了歪头,表情看起来很无辜,“她喜欢的可不是我。”
邢维舟表情变了变,她很敏锐,抓住了邢维舟片刻的失神。她笑了一下,像和同学开无伤大雅的玩笑,用熟稔的语气,轻飘飘地,把责任推给了邢维舟:
“你这个做哥哥的也太不了解她了,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她不是带她女朋友回过家么?”
“你说什么?”邢维舟眯了眯眼睛,“是谁?”
陈岱茵挑了挑眉,淡然一笑:
“这是别人的隐私,很抱歉,我不方便说。”
她很会拿捏尺度,说完便走了,留足了想象空间。邢维舟没有追上去,她确实是个厉害的,轻飘飘一句话,便戳在了邢维舟心上。
——他确实不够关心,发现那件丑事后,他逃避似的搬离了家。他一直躲着家里所有人,当然包括小轶。
所以小轶的死他也有责任,他不接受霸凌自杀的说法,非要来调查所谓真相,说到底更多的是让自己稍微好过一点。
他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才像个游魂,漫无目的地飘了起来。游魂是不会看交通灯的,他踏上车流穿梭的公路,庞邶没办法不操心他的安全,一把拽住了他。
游魂不仅没神智,甚至还不听话。庞邶只好两手并用,死命拽着要冲向车流的庞然大物。他在心里骂了邢维舟一万遍,过马路也只抓着邢维舟的手腕。
列阵待发的车沿着交通标线,像围着他们观赏奇景。他垂着头,恨不得跟每一辆等绿灯的车说明他只是不想看见邢维舟死在他面前,要死也死远一点。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他终于把邢维舟成功拖到了马路对面,立刻撒开了邢维舟的手。
“你自己能不能走?”
邢维舟没有回答他。
庞邶一边恨自己爱管闲事的毛病,一边亦步亦趋,跟着邢维舟走了很久。他给李阿姨打了个晚归的报备电话,邢维舟没有目的地,游荡也没有时限。
庞邶不想把整个晚上都搭进去,于是他冲着那高大的背影扬声说:
“喂,邢维舟。”
前面的人脚步停了下来。
“我很累,我不想走了。”
庞邶指着一张长椅,一点没有打商量的意思:
“坐会吧。”
邢维舟走了过来。
邢维舟矮身坐下,庞邶才终于夺过自己的书包。他拉开拉链,还剩两块巧克力。他很大方,全拿了出来递给邢维舟:
“想说说吗?”
这种场景很适合推心置腹,但“推心置腹”这个词,出现在他们之间本身就非常奇怪。所以话一说完,庞邶就后悔了。
谁要听邢维舟说心里话!
怪异的气氛像被注入了液体胶,湿黏而滞缓。庞邶没看他,托着巧克力的手还空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正努力构想着怎么能在不折损面子的情况下当作没说过那句话,顺便解救一下自己酸痛的手臂时,微凉的触感便在掌心点了一下,他转头去看,巧克力不见了。
邢维舟撕开包装,把两块巧克力叠起来,一整个塞进嘴里。
他皱了皱鼻子,喉结艰难地上下一滚,然后哑着嗓子抱怨:
“好甜。”
也许是气氛静谧得让人舒缓,庞邶只在心里骂“怎么不齁死你”。最可惜的就是邢维舟头埋得很低,庞邶看不见他的表情,痛失了一个看笑话的大好时机。
“我很差劲吧。”
庞邶拉拉链的手顿住了,拉链卡在书包中间,没合上的那一半像一张大嘴,这张大嘴读懂了氛围和情绪,什么话也没说。
又是很长很长很长的沉默,长到庞邶几乎以为邢维舟不会再说下去了。毕竟任谁也不想承认自己很差劲,况且是自以为是的邢维舟。
可再一次超越了庞邶的认知,邢维舟在他的视野里,抬起了始终垂着的头。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庞邶觉得很苦,是两块巧克力也盖不过去的那种苦。
“小轶跟我不一样,我是个混蛋,小轶很乖,家里没人不喜欢她。她从小学习就很努力,说想快点毕业,帮爸爸运营公司。”
他笑了笑,这次的表情是自豪:
“她一直都是最优秀的,小学毕业直接跳级读初三,读升学率最高的女高。她运动也好,只要有空,就陪……爷爷一起徒步。他们已经走过大半个南原了,很厉害吧。”
庞邶点了点头。
“爷爷很喜欢她,她为了哄爷爷高兴,四岁就开始跟爷爷学书法。她那会连辫子都梳不好呢,就会拿毛笔写我名字了。”
邢维舟低下头,声音一哽:
“她写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沉默良久,再抬头,他脸上的哀恸已经淡了些许。
“我从家里搬出来之后,除了她没人理我。所有人都觉得我胡闹,只有她支持我,说我那么做一定有我自己的想法。”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甚至我无所事事,她也没觉得我是个废物。她还给我找借口,说我只是暂时还没找到想做的事。她一直都很相信我,她觉得不论什么事,我都能做得很好。”
他像是呼吸不畅,连着喘了两口气,点了点眼角,把那一点点泪渍晕开。他问庞邶,像是很不解:
“她这样的人,怎么会人缘不好呢?怎么会被霸凌呢?”
“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因为霸凌自杀呢?”
原因其实很容易解释,但庞邶没说话,庞邶没法回答。
人和人就是这样,讨好一定会被抛弃,怕事一定会被欺负。这是庞邶自己蹚出来的道理,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大概邢维舟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努力讨好。因为把一切都献给了别人,所以自己被掏空。因为被掏空,所以丧失了讨好的本钱。因为丧失了讨好的本钱,所以一定会被抛弃。
“所以一定有别的原因。”
邢维舟的语调没有起伏,但庞邶没由来地觉得这句话是个反问句,邢维舟在期待他的肯定。他看向邢维舟,邢维舟的眼睛反射着路灯的光,亮得很灰败。
于是他说:
“陈岱茵说得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她,我们起码已经排除一个了,这是好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