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时》忆澜秋

8、夏蝉与坐标系

　　第一章：夏蝉与坐标系

　　六月的风裹着黏腻的热气撞在窗玻璃上，把高二（1）班后墙的倒计时牌吹得轻轻晃。林砚的笔尖停在数学竞赛题的辅助线上，抬眼时正撞见沈潮的侧脸——少年的下颌线绷得很直，指尖捏着的黑色水笔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连额前垂落的碎发都没动一下，仿佛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只是无声的背景音。

　　这是市联考后的第三天，也是他们被竞赛教练单独留在实验室补题的第三小时。实验台被收拾得一尘不染，除了摊开的竞赛教材和摞得整整齐齐的草稿本，只剩下两个保温杯，一个印着物理公式，一个贴着化学元素周期表，是上周学校给年级前两名的奖励。林砚盯着沈潮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矩阵变换，忽然想起昨天出成绩时的场景：红底黑字的光荣榜前，她的名字和沈潮的名字紧挨着，总分相差0.5分，就像他们从小到大所有的排名一样，永远隔着一道细得能忽略、却又始终存在的缝隙。

　　“这里错了。”沈潮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林砚的走神。他伸手点了点她的草稿纸，指腹蹭过纸面留下淡淡的痕迹，“特征值计算时符号带反了，后面的通解全错。”

　　林砚的耳尖瞬间发烫，连忙低头去看。果然，在计算三阶矩阵特征值的步骤里，她把-（λ?-4λ+3）写成了λ?-4λ+3，后续的基础解系自然跟着出错。她咬了咬下唇，刚想拿橡皮修改，沈潮已经把自己的草稿纸推了过来，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了特征值求解的三种方法，最后一种用红笔圈出来，正是她最不熟练的“迹与行列式”技巧。

　　“竞赛题不会给你太多时间算行列式，这种技巧能省三分钟。”沈潮收回手，重新看向自己的题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上次省赛你就是在这种基础步骤上丢了分，这次不能再错。”

　　林砚握着笔的手紧了紧。她当然记得省赛的事——最后一道大题的时间不够，很大程度是因为前面在特征值计算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而沈潮不仅做对了那道题，还提前十分钟交了卷。那天走出考场时，沈潮站在梧桐树下等她，手里拿着一瓶冰镇可乐，说：“下次我教你技巧，别再死算。”

　　那时的风很凉，可乐的气泡在舌尖炸开，林砚以为他们会有很多个“下次”。

　　实验室的挂钟指向六点半，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影，像被切割开的金子。沈潮终于放下笔，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转头问林砚：“饿不饿？去吃巷口的牛肉面？”

　　那是他们常去的店，老板认识他们，每次都会多放一勺牛肉。林砚点头，收拾东西时不小心碰倒了保温杯，水洒在草稿纸上，晕开了沈潮写的矩阵公式。她慌忙去擦，沈潮却伸手按住她的手，说：“别擦了，纸会破。”

　　他的手心很凉，和夏天的热气形成鲜明对比。林砚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连忙抽回手，把湿掉的草稿纸叠起来塞进书包，声音细若蚊蚋：“走吧，再晚老板该关门了。”

　　巷口的牛肉面店果然快打烊了，老板看到他们，笑着把最后两碗面端出来：“今天特意留的，知道你们俩又要补题到天黑。”林砚道谢，低头吃面时，发现碗里的牛肉比平时更多，而沈潮正把自己碗里的牛肉往她碗里夹，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次。

　　“多吃点，晚上还要刷题。”沈潮说，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林砚没说话，只是把牛肉又夹了回去，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也得吃，不然等会儿算题会走神。”

　　沈潮的眼睛很亮，像盛着夏夜的星星。他愣了一下，然后低笑出声，把牛肉重新夹回她碗里：“好，听你的。”

　　吃完面走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两人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林砚想起白天竞赛教练说的话——省队选拔只有一个名额，她和沈潮必须淘汰一个。这个话题像一块石头压在她心里，她几次想开口问沈潮怎么想，却都把话咽了回去。

　　走到分岔路口时，沈潮突然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递给她：“这里面记了我整理的竞赛高频考点，还有易错题型，你拿去看。”

　　林砚接过笔记本，封面是她喜欢的蓝色，上面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工整好看。她抬头看向沈潮，想问他“那你怎么办”，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另一本一模一样的笔记本，笑着说：“我有备份，放心。”

　　晚风拂过，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沈潮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说：“林砚，好好准备，我们都要尽全力。”

　　林砚点头，看着沈潮转身走进对面的小巷，他的背影在路灯下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拐角处。她低头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一句话：“潮落时，我们都要在岸上——沈潮。”

　　那时的她以为，“潮落”只是竞赛的难关，只要他们一起努力，就能一起上岸。却不知道，有些潮水一旦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回到家后，林砚坐在书桌前，把沈潮给的笔记本翻了一遍。里面的知识点整理得极其细致，甚至连她平时容易错的步骤都用红笔标注了注意事项，比她自己的笔记还要周全。她想起沈潮每天比她早到教室半小时，晚上比她晚走一小时，想起他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演算，想起他给她讲题时耐心的样子，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她拿出手机，想给沈潮发消息说“谢谢”，却看到班级群里弹出一条消息——竞赛教练发的省队选拔时间表，笔试在下周，面试在笔试后三天，最终结果当天公布。

　　林砚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发抖。她知道沈潮的实力比她强，也知道他为了省队付出了多少——他的梦想是进国家集训队，是去北大数学系，而她，其实只是想和他一起走得更远一点。

　　那晚，林砚对着沈潮的笔记本看了很久，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她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面，然后拿起笔，开始做沈潮昨天给她圈的错题。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倒计时，也像在告别。

　　她不知道，那天沈潮在她转身之后，站在巷口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拿出手机，删掉了草稿箱里的那条消息——“林砚，其实我早就知道，省队只有一个名额。”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沈潮的草稿纸上，那里写着一行被划掉的字：“如果只能一个人上岸，我希望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