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与微光》云云时天

14、诊断与微光

　　私立医院的走廊安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香氛混合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气味。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出顶灯冰冷的光泽，将沈清歌来回踱步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陆延坐在走廊尽头的休息椅上，目光落在窗外被精心修剪过的庭院景观上，神情是惯常的平静，只是交握放在膝上的、未受伤的左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沈清歌动用了关系预约的这位李教授，是国内运动损伤领域的权威，他的诊断，将决定很多事情的走向。

　　检查的过程漫长而细致。核磁共振仪的嗡鸣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膜深处，老教授戴着眼镜，仔细审视着影像片子时凝重的表情，也清晰地印在陆延的脑海里。

　　终于，诊室的门被推开，李教授拿着报告走了出来。沈清歌立刻停下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看了过去。

　　“情况比预想的要复杂一些。”李教授的声音平和，带着阅尽千帆的沉稳，他看向陆延，“陆先生，长期的职业损耗，加上上次重伤后没有得到彻底的修复和足够长时间的静养，导致肘关节软骨磨损严重，伴有韧带慢性和部分撕裂，以及创伤性关节炎。炎症的反复发作，是疼痛的主要原因。”

　　每一个医学术语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陆延的心上。他沉默着，点了点头。这些，他其实隐约都知道，只是从未如此清晰、如此权威地被宣判过。

　　沈清歌的脸色白了白，急声问：“李教授，那……还能恢复吗？还能不能……”他想问“还能不能打职业”，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换了个说法，“对手部精细操作的影响大吗？”

　　李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陆延沉静的脸上和沈清歌焦急的神色间转了一圈，缓缓道：“完全恢复到巅峰时期的竞技状态，可能性很小。软骨的磨损是不可逆的。”

　　沈清歌的眼眸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但是，”李教授话锋一转，“通过系统性的康复治疗，包括药物控制炎症、物理治疗、针对性的肌肉力量训练以及最重要的是——改变发力习惯和避免过度负荷，完全可以达到维持正常生活、甚至进行非高强度的电竞训练和指导工作的水平。疼痛也可以得到有效控制。”

　　他看向陆延，语气带着一丝劝诫和肯定：“你的职业生涯积累下来的经验和战术头脑，是你的另一笔宝贵财富。转型教练或分析师，是很多优秀选手的必经之路，未必不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陆延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紧握的左手，却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许。这已经比他预想中最坏的结果，要好上太多。他早已接受了无法再以选手身份登场的现实，如今，能保住这双还能用于分析、用于指导的手，已是万幸。

　　“谢谢您，李教授。”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

　　沈清歌也连忙道谢，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像是打了一场艰难的仗。

　　李教授开了详细的康复方案和处方，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让他们离开了。

　　走出医院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清歌快步去停车场开车，陆延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看着少年匆忙却坚定的背影，心底那片刚刚经历过诊断洗礼的荒原，似乎照进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回程的车厢里，气氛不再像来时那般凝滞沉重。沈清歌专注地开着车，偶尔通过后视镜瞥一眼闭目养神的陆延，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医生说，只要坚持康复，注意休息，就没问题的。”沈清歌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小心翼翼的雀跃，像是在安慰陆延，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嗯。”陆延应了一声，没有睁眼。

　　“康复训练的计划，我会盯着你做的。”沈清歌又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担当，“以后训练室我给你配一把最好的人体工学椅，鼠标和键盘也换掉，都用对手腕手臂压力最小的那种……”

　　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规划起来，从训练设备到日常饮食，甚至提到了他认识的一个很厉害的理疗师。

　　陆延听着他絮叨，没有打断。那些细致入微的安排，像涓涓细流，缓慢地渗透进他干涸的心田。他从未被人如此事无巨细地安排过，也从未想过，会有人将他的伤痛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沈清歌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陆延，说：“陆延，你看，天没有塌下来。”

　　陆延终于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少年清澈而坚定的目光。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焦急和愤怒，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仿佛拨云见日后的明亮。他像是在告诉他，无论前路如何，总有人会陪他一起走下去。

　　陆延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的，带着点陌生的酸软。

　　他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知道了。”

　　没有拒绝，没有反驳。只是一个简单的、近乎顺从的回应。

　　沈清歌愣了一下，随即，一抹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在他脸上绽放开来，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

　　他知道，陆延的这堵墙，他终于，凿开了一个缺口。

　　不是依靠蛮力，而是凭借着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和风雨过后，固执地不肯离去、执意要照耀进来的……微光。

　　回到基地，沈清歌果然雷厉风行地开始落实他的“陆延康复计划”。新的桌椅外设很快被送来，康复训练的器材和日程也被他严格排定，甚至每天定点提醒陆延吃药、做放松操，比闹钟还准。

　　陆延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沈清歌做得坦荡而自然，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分内之事。渐渐地，陆延也习惯了这种被“管理”的感觉。他甚至开始主动在训练中，更加注意自己的姿势和发力，避免旧伤复发。

　　冰层依旧存在，但裂痕处，已有绿意萌发。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平衡。训练时，陆延依旧是那个冷静严苛的教练，沈清歌也依旧是那个努力吸收、偶尔还会不服顶嘴的学生。但训练之外，那些细碎的关怀和无声的默契，像藤蔓般悄然生长，缠绕在两人之间。

　　一次晚饭后，沈清歌抱着新到的、据说对关节好的进口樱桃，溜达到陆延的宿舍门口，倚着门框，看着他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屏幕研究其他赛区的比赛录像。

　　“吃点？”沈清歌将洗得晶莹剔透的樱桃递过去。

　　陆延从屏幕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盘红得诱人的果子，沉默地伸出手，拈起一颗。

　　沈清歌看着他动作，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下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有机会说你不行。”

　　陆延拿着樱桃的手微微一顿。

　　沈清歌却已经转过身，哼着歌走了，背影轻松而张扬。

　　陆延看着那颗圆润的樱桃在指尖转动，然后，缓缓送入口中。

　　清甜的汁液在味蕾上炸开，带着一丝微酸。

　　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

　　诊断书带来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未来的挑战依旧清晰。但在那片被宣判了“不可逆”的荒原之上，似乎真的有微光倔强地亮起，孕育着某种超越伤病、超越过往的，新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