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随舟》云未舒

10、高考

　　时间被拉成了一条绷紧的弦，教室黑板右上角的数字，每天都在无情地递减。

　　“距高考仅剩 60 天。”

　　红色的粉笔字，像一道醒目的血痕，刻在每个高三学子的视网膜上。空气里弥漫着试卷油墨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课间十分钟的走廊，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捧着书本匆匆而过的身影，和压低了声音的背书声。

　　一场名为“青春”的战役，进入了最残酷的巷战阶段。

　　而钟杳杳，成为了这场战役里，最沉默也最骁勇的士兵。

　　自从那天在楼梯间无声的崩溃之后，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那个会因为蒋随舟一句话而脸红心跳，会因为他一个眼神而胡思乱想的钟杳杳，连同那场盛大而徒劳的暗恋，一同被埋葬在了那个昏暗的楼梯间里。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静、专注，甚至有些冷酷的学习机器。

　　每天早上六点，她准时出现在教室，是第一个到的人。晨光熹微，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开始背单词。晚自习下课后，她总是最后一个走，将当天所有知识点和错题都复盘一遍才肯罢休。

　　她的课桌，被一摞摞比城墙还厚的练习册和试卷包围，只留出中间一小块仅供书写的“阵地”。各色的荧光笔在书本上划出了纵横交错的重点，密密麻麻的笔记几乎占满了每一页的空白处。

　　她不再发呆，不再走神。她把所有的痛苦、不甘和羞耻，都碾碎了，化作解开一道道复杂数学题的能量，变成攻克一个个拗口英语单词的动力。

　　当大脑被函数、公式、历史年份和化学方程式填满时，那颗备受煎熬的心，似乎就没有那么多空间去感受疼痛了。

　　这是一种自虐式的疗愈。

　　她不再躲着蒋随舟了。

　　躲避，本身就是一种在意。而她，要戒掉这种在意。

　　于是，她选择了一种更高级，也更残忍的方式——客气。

　　这天早上，蒋随舟像往常一样，将一盒温热的牛奶放在了她的桌角。这是他坚持了许多年的习惯。

　　“喏，你的。”他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钟杳杳的视线没有离开面前的政治书，只是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过了一两秒，她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无可挑剔。

　　“谢谢哥。”

　　她轻声说，然后将牛奶推到了桌子更靠里的位置，没有再看一眼，继续埋头于她的书本。

　　那句“哥”字，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细的针，又一次扎在了蒋随舟的心上。不深，但绵密地疼。

　　他站在她课桌旁，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她专注而冷漠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她为什么不喝？显得小题大做。

　　问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她明明表现得那么平静。

　　最终，他只能悻悻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那盒牛奶，就那么静静地放在钟杳杳的桌角，直到早自习结束，它的温度，也从温热变成了彻底的冰凉。

　　就像他们现在的关系。

　　午休时间，教室里大部分人都趴着睡了。蒋随舟却毫无睡意。他看着不远处钟杳杳的背影，她没有午睡，而是戴着耳机，一边听着英语听力，一边做着笔记。

　　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了过去，拉开了她旁边的椅子坐下。

　　钟杳杳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摘下一只耳机，偏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平静无波。

　　“有事吗，哥？”

　　又是这个称呼。

　　蒋随舟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消磨殆尽。他宁愿她对自己大喊大叫，质问他，甚至打他一顿，也比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要好受。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烦躁和委屈，“从那天开始，你就一直这样，不冷不热的。钟杳杳，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吗？”

　　钟杳杳闻言，静静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一潭深水，映不出他的影子。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没有怎么样啊。”她似乎有些困惑地反问，“我不是每天都在好好学习，准备高考吗？老师不也说，现阶段要排除一切干扰，全力以赴。”

　　她的话，条理清晰，无懈可击。

　　是啊，她在好好学习，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她的成绩在最近的几次模拟考中，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已经稳稳地进入了年级前五十。班主任在班会上点名表扬了她好几次，让她介绍学习方法。

　　她做得没有一丝错处。

　　错的，仿佛是那个觉得她“不对劲”的自己。

　　蒋随舟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无处着落。

　　“我说的不是学习！”他有些急了，“我说的是我们之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钟杳杳的语气依旧平淡，“人总是要长大的，不是吗？快高考了，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不懂事，总让你操心了。”

　　她顿了顿，重新戴上耳机，视线落回到练习册上，仿佛谈话已经结束。

　　“哥，你也快回去学习吧。你的目标是A大，更不能松懈。”

　　这句关心的话，听在蒋随舟耳朵里，却比任何冷言冷语都更让他难受。

　　这层无形的隔阂，比水泥墙还要坚固。因为它是用“懂事”、“成长”、“为你好”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砌成的，让他根本无从下手去砸碎它。

　　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流畅地在卷子上写下答案。她身上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是他熟悉的。她的头发长了些，发尾扫在校服的领子上。她写字的姿势，握笔的力道，他都了如指掌。

　　这个人，明明离他这么近。

　　他却感觉，他们之间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在之后的日子里，蒋随舟尝试了各种方法。

　　他故意在她面前和别的女生说笑，想看她会不会有一丝嫉妒。结果，她从他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仿佛他们只是陌生人。

　　他找借口说自己有道题不会，想让她给自己讲讲。她言简意赅地讲完解题思路，然后说：“就是这样，我去做别的题了。”完全没有多余的交流。

　　他们还是一起回家，那条走了十几年的路。只是现在，一路无话。他好几次想开口打破沉默，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她，总是低着头，要么在背单词卡，要么在思考题目，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周围的朋友们也察觉到了异样。

　　“舟哥，你和杳杳怎么了？最近感觉怪怪的。”篮球队的兄弟在休息时问他。

　　蒋随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咯吱作响。

　　“我怎么知道。”

　　“那天你不还说她是你妹妹吗？妹妹闹脾气，哄哄不就好了。”

　　妹妹……

　　蒋随舟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天在朋友面前，为了撇清那点若有似无的暧昧，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造成了多么毁灭性的后果。

　　他把她定义成了妹妹。

　　于是，她就真的，彻彻底底地，活成了一个“妹妹”的样子。

　　一个客气的，懂事的，独立的，不再对他有任何非分之想的，完美的妹妹。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吗？

　　可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空，这么慌？

　　为什么一想到，她以后或许会用对别人那样温和柔软的笑去对另一个男生笑，会用她现在对待学习的全部热情去喜欢另一个人，他的胸口就像被巨石压住一样，喘不过气来。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疯长。

　　他好像……把最重要的东西，亲手推开了。

　　而钟杳杳的“酷刑”，远不止于此。

　　她不仅在精神上与他划清界限，在生活上也开始全面“独立”。

　　周末，两家人约好一起吃饭。饭桌上，钟杳杳的妈妈笑着说：“杳杳最近可真是用功，我们叫她出来玩她都不肯，说要在家刷题。”

　　蒋随舟的妈妈也附和道：“是啊，随舟也说，杳杳现在学习特别自觉。不像以前，还得我们家随舟天天盯着。”

　　钟杳杳只是淡淡一笑，给妈妈夹了一筷子菜，说：“快高考了，应该的。”

　　然后，她转头对蒋随舟，露出了一个标准而客气的微笑。

　　“哥，这几个月，谢谢你一直帮我补习。等高考结束，我请你吃饭。”

　　她的语气，像是在对一个帮助过自己的普通学长表达感谢。郑重，且疏远。

　　蒋随舟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

　　他看着她，她也在看着他。她的眼睛很亮，但那光芒是给全世界的，唯独不是给他的。

　　那顿饭，他食不知味。

　　高考的前一天下午，学校放了假，让学生们回家做最后的调整。

　　同学们互相拥抱，说着“加油”、“考场上见”。

　　钟杳杳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准考证、身份证和几支考试用的笔。

　　她走出教室门，蒋随舟正靠在门口的栏杆上等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他挺拔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他还是那么耀眼，像一本画报。

　　钟杳杳的心，在那一瞬间，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压了下去。

　　她走到他面前，平静地说：“走吧。”

　　两人默默地走在空旷的校园里，夏日的风吹过，带来了阵阵蝉鸣。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蒋随舟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紧张，有懊悔，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脆弱。

　　“钟杳杳。”他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杳杳”。

　　“明天考试，别紧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最近这么努力，一定没问题的。就按平时模拟考的状态来就行。”

　　钟杳杳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不带任何防备地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有她熟悉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有些想哭。

　　她拼命忍住了。这场仗，她已经打到了最后关头，不能功亏一篑。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谢，也有告别。

　　“你也是，哥。”

　　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加油。”

　　说完，她没有再停留，转身朝校门口走去。

　　蒋随舟站在原地，看着她纤细而决绝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渐行渐远。

　　他知道，明天，他们将要踏上同一个名为“高考”的战场。

　　但是，等这场战役结束，他们或许就要奔赴，完全不同的远方了。

　　那个曾经只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向没有他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