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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各自的志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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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盛夏以一种蛮不讲理的热烈姿态,席卷了整座城市。
当英语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而悠长地划破最后一丝寂静时,一场席卷了整个青春的战役,终于落下了帷幕。
短暂的沉寂之后,整栋教学楼像是被引爆的火山,瞬间喷涌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哭喊与骚动。无数的试卷、草稿纸被撕碎,从高高的窗口扬扬洒洒地飘落,像一场仓促而盛大的雪,为这三年的苦读岁月,举行了一场最潦草也最隆重的葬礼。
钟杳杳坐在自己的考场里,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那些飞舞的纸片,听着耳边嘈杂的声浪,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结束了。
那个支撑着她度过这几个月地狱般时光的唯一目标,消失了。
她像一个绷紧到极限的发条玩偶,在完成最后一个指令后,瞬间松垮下来,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和一颗不知道该为谁而跳动的心脏。
监考老师开始催促学生离场,她才缓缓地站起身,将文具一件件收好,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走出考场,走廊上人潮汹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亢奋。有人在拥抱,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大声地讨论着刚才的作文题。
钟杳杳像一个幽灵,穿行在这片欢乐的海洋里,却感觉自己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另一个考场的门口。很快,那个熟悉又耀眼的身影就出现了。
蒋随舟被一群男生簇拥着,他脸上带着轻松而自信的笑容,正和朋友们击掌。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闪着金色的光。他就像往常一样,是人群中最亮眼的存在,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钟杳杳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而过,没有停留。
她低下头,默默地转身,汇入下楼的人流,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走去。
高考后的日子,被无限拉长。
仿佛是为了补偿之前的苦行僧生活,整个年级的学生都陷入了一场报复性的狂欢。谢师宴、同学聚会、通宵K歌、毕业旅行……一场接着一场,永不停歇。
钟杳杳的手机每天都会收到十几条邀请信息。
她总是用最礼貌的措辞,一一婉拒。
“抱歉,家里有事。”
“不好意思,那天没空。”
“你们玩得开心点。”
她并非孤僻,只是觉得疲惫。那几个月的全力冲刺,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如今,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里舔舐伤口的动物。
她去参加过一次班级的散伙饭。
包厢里灯红酒绿,喧闹震天。大家都在说着未来的打算,说着对大学的憧憬。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敬她,祝贺她成了班里最大的黑马。
“杳杳,你这次肯定能考个好大学!想好去哪儿了吗?要不要跟舟哥一起报A大?”
钟杳杳只是浅浅地笑着,不置可否。
她抬眼,看到在包厢的另一头,蒋随舟被众人围着,正在玩着真心话大冒险。他输了,被起哄着给一个女生打电话。电话接通,他懒洋洋地笑着,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一句玩笑话,引得周围一阵哄笑。那个被他点名的女生,脸上是藏不住的羞涩与窃喜。
那一刻,钟杳杳忽然觉得无比清晰。
看,这就是蒋随舟的世界。他永远是中心,永远游刃有余。他的身边,从来不缺爱慕者,也从来不缺热闹。
而自己,不过是他身边众多卫星中的一颗,或许曾经因为离得太近,而产生过自己很特别的错觉。
现在,是时候脱离轨道了。
她悄无声息地提前离了场,走在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她忽然觉得,那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确定。
她要离开这里。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到这里的一切,都再也与她无关。
填报志愿的日子,如期而至。
厚厚的一本招生指南,像一本决定命运的天书,被郑重地摆在了家里的餐桌上。
钟杳杳的父母对她的期望很简单——在本市或者临近的B市上大学,离家近,方便照顾。
“杳杳,A大当然是首选,你这次模拟考成绩冲得这么高,努努力说不定够得着。跟随舟在一个学校,你们也好有个照应。”钟妈妈一边翻着指南,一边筹划着。
“是啊,A大不行,B市的师范大学也不错,专业好,离家也近,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钟爸爸附和道。
两家人甚至在一次晚饭时,半开玩笑地商量着:“等孩子们上了大学,我们就在A大旁边买套小公寓,周末让他们回来改善伙食。”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钟杳杳的人生轨迹,会继续和蒋随舟的紧紧地绑在一起。
只有钟杳杳自己知道,她要去的,是另一个方向。
那些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摊开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她的手指,越过熟悉的华北平原,一路向南,再向南。
她查询着那些对于她而言,只存在于地理课本上的城市。
那些有着潮湿的梅雨季节,常年绿树成荫,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的城市。
她看着那些大学的官网照片,照片里是高大的榕树、碧绿的湖泊和古色古香的建筑。一切都陌生而新鲜,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
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没有蒋随舟的世界。
她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一所位于南方沿海城市的大学——南溪大学。
那不是全国最顶尖的学府,但在文学和新闻专业上颇有建树。最重要的是,它离家足足有两千多公里,需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或者三个小时的飞机。
这个距离,让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想,距离或许是治愈这场无望暗恋最好的解药。当时间和空间将他们远远隔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细节,总有一天会慢慢褪色、模糊,直到最后,只剩下风干的痕迹。
填报志愿的那个晚上,家里异常安静。
钟爸爸和钟妈妈坐在客厅,紧张地看着电视,时不时地朝她紧闭的房门看一眼,想问又不敢问。
钟杳杳坐在电脑前,打开了志愿填报系统。
屏幕的白光映在她脸上,她的表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没有再咨询任何人。没有问老师,没有问同学,更没有问蒋随舟。
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要为自己,做出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决定。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十几年的画面。
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小男孩。
他把她从欺负她的男生手里护下来,牵着她的手回家。
他骑着单车,白衬衫的衣角在风中飞扬。
他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回头冲她一笑。
他皱着眉给自己讲数学题,指尖敲着她的额头说她“小笨蛋”。
还有……
他在楼梯间,对别人说:“她是我妹妹。”
以及之后那几个月,他们之间那道客气而疏远的,看不见的墙。
所有的甜蜜与酸楚,所有的心动与刺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她指尖的决绝。
她移动鼠标,在第一志愿的学校代码栏里,冷静而清晰地,敲下了南溪大学的代码。然后是专业代码,服从调剂……
当所有信息确认无误后,她将光标移到了“提交”按钮上。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悬停了几秒。
这一按下去,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再见了,蒋随舟。
她闭上眼,轻轻地,按下了鼠标左键。
页面跳转,“提交成功”四个绿色的字,赫然出现在屏幕中央。
那一刻,钟杳杳感觉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彻底断裂了。没有想象中的痛苦,反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空茫。
她关掉电脑,打开房门。
客厅里,父母立刻站了起来,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怎么样,杳杳?填好了吗?是A大吗?”
钟杳杳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爸,妈,我提交了。”
她顿了顿,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说:“我填了南溪大学。”
空气,仿佛凝固了。
钟妈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南溪……大学?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过?”
“在南边,一个沿海城市。”钟杳杳耐心地解释,“学校环境很好,我想去看看。”
“那……那么远!”钟爸爸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你怎么填这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一下?”
“我想独立一点。”钟杳杳的理由无懈可击,“我已经长大了,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锻炼一下自己。而且,我很喜欢那边的气候和文化。”
她表现得太冷静,太有条理了,让父母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们看着眼前的女儿,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一向乖巧、听话的女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且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方式,通知了他们她的决定。
真正的“爆炸”,发生在第二天的两家人的晚宴上。
这是为了庆祝孩子们考完试,早就约好的一顿饭。
饭桌上,气氛热烈。蒋随舟的爸爸笑着问:“随舟,志愿填好了吧?A大,稳稳的了。”
蒋随舟点头,脸上是意料之中的从容:“嗯,填好了,就A大。”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钟杳杳。
蒋妈妈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我们杳杳呢?是不是也跟哥哥一样?以后到了大学,让哥哥继续照顾你。”
蒋随舟也看向她,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几天,钟杳杳一直躲着他,他想,或许等开学了,在一个新的环境里,他们之间的关系能有所缓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选择离他最近的地方。
然而,钟杳杳却抽回了手,端起果汁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悠悠地开口。
“蒋阿姨,我没有报A大。”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弹,在热闹的饭桌上炸开。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报了南溪大学。”她补充道,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礼貌的微笑。
“南溪大学?”蒋随舟几乎是脱口而出,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在哪儿?”
“在G省。”钟杳杳看着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一丝涟漪,“离家两千多公里吧。”
两千多公里。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蒋随舟的心上。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钟杳杳那张平静的脸,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这不是临时的心血来潮,也不是小孩子闹脾气。
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坚决的,逃离。
她在逃离他。
饭桌上,大人们的错愕和追问,他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他只知道,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小尾巴,那个他以为永远都会在原地等他的女孩,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饭后,他终于在小区的花园里堵住了她。
夏夜的晚风吹拂着,带着栀子花的香气。
“为什么?”蒋随舟的声音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因为我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钟杳杳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纤细而孤单。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哥,这不关你的事。”
那声“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又一次捅进了他的心脏。
“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她转过身,终于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在夜色里很亮,却冷得像遥远的星辰,“我想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认识不一样的人,过一种全新的生活。这很正常,不是吗?”
“那我们呢?”蒋随舟上前一步,急切地问,“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
“我们?”钟杳杳打断了他,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我们不是兄妹吗?”
蒋随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想起了那天在朋友面前,自己随口说出的那句话。那句话,像一个回旋镖,飞了出去,现在,以最锋利的角度,狠狠地扎回了他自己的身上。
“杳杳,我……”他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哥,”钟杳杳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滴水不漏的平静,“你不是一直希望我懂事一点,独立一点,不要总给你添麻烦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看,我现在做到了。”
说完,她没有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走进了自家的楼道。
蒋随舟僵在原地,看着那扇冰冷的铁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所有的光。
他终于,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是他亲手把她推开的。
是他用“妹妹”这个身份,给了她一把刀,让她用这把刀,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现在,她要去一个没有他的远方,开始她全新的生活了。
而他,被留在了原地,独自面对着一个,即将失去她的,漫长而绝望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