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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南方的风,北方的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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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趟南下的火车,要开二十三个小时。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声响,像一首漫长而单调的摇篮曲,也像一场盛大告别的倒计时。
钟杳杳选择了硬卧。她躺在狭窄的中铺,车厢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各种方言的味道,陌生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她几乎一夜未眠,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
从熟悉的华北平原,到丘陵起伏的中原,再到水网密布的江南。窗外的绿色越来越浓,空气也仿佛变得越来越湿润。
她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自己一站一站地,远离了过去十八年所熟悉的一切。
那个被她刻意遗忘在北方夏天的少年,连同那段兵荒马乱的青春,都被这列火车决绝地甩在了身后。
抵达南溪市的时候,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股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与北方干爽的空气截然不同,带着草木与江水的味道,陌生又新鲜。钟杳杳拉着那个28寸的银色行李箱,背着沉甸甸的双肩包,走出火车站,瞬间被淹没在潮水般的人流里。
南溪大学的接站牌很显眼,热情的学长学姐们接过她的行李,引导她坐上校车。一路上,她贪婪地看着窗外。这座城市,是她亲手选择的未来。高大的香樟树,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还有吴侬软语的本地口音,一切都在提醒她,她来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没有蒋随舟。
大学生活以一种猝不及及的忙碌开始了。
报到,领军训服,分宿舍,开班会。钟杳杳的宿舍是四人间,上床下桌。三个室友都来自南方不同的省份,性格开朗外向,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而钟杳杳,成了那个最安静的存在。
她不是不合群,只是习惯了沉默。当室友们热火朝天地讨论着新认识的帅哥、吐槽着食堂的菜色时,她总是微笑着听着,很少插话。她会默默地帮大家打水,会记得每个人的生日,会细心地在宿舍的阳台上种上一盆小小的绿植。
她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表达着她的善意,也同时,在自己周围筑起了一道温柔而坚固的墙。
大一那年,是钟杳杳最艰难的一年。
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孤独。不是一个人待着的寂寞,而是在喧闹人群里的格格不入。她听不太懂本地人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也吃不惯食堂里偏甜的菜,更受不了南方冬天那种没有暖气、深入骨髓的湿冷。
第一个学期期中过后,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听见妈妈熟悉的声音,她差点哭出来。
“杳杳啊,在那边还习惯吗?钱够不够花?跟同学处得好不好?”
“嗯,都挺好的,妈。”钟杳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室友们都对我很好,老师也很好。就是……这边的菜有点甜,我得多放点辣椒。”
“那你自己注意身体,别上火了。对了,”钟妈妈的语气顿了顿,变得有些小心翼翼,“前两天我碰到蒋阿姨了,她说随舟在A大还挺好的,当了班长,还进了学生会,那孩子,到哪儿都发光。”
钟杳杳握着电话的手,猛地收紧。
“……是吗?挺好的。”她听到自己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回答。
挂了电话,她站在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南方的风吹过来,带着潮湿的凉意。她抬起头,却看不见星星。
原来,隔着千山万水,那个名字依然是她最脆弱的软肋,轻轻一碰,就疼得她无法呼吸。
为了抵御那种无孔不入的思念和孤独,钟杳杳开始用学习麻痹自己。
她成了汉语言文学系最勤奋的学生。每天雷打不动地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图书馆。当别的女生在谈恋爱、逛街、追剧的时候,她在啃一本又一本厚重的古典文学专著。
她爱上了这种沉浸在文字里的感觉。那些泛黄的书页,那些穿越千年的诗词歌赋,构建起一个宏大而宁静的世界,让她可以暂时忘记现实里的一切。
时间久了,她的努力开始得到回报。
她的专业课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写的论文被教授当作范文在全系传阅,还代表学院参加了国家级的大学生诗词大会,拿了三等奖。
渐渐地,钟杳杳在南溪大学,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学霸”。她不再是那个默默无闻、有些孤僻的北方女孩,而是同学口中那个“安静又优秀”的钟杳杳。
她的身边也开始有了真正的朋友。
室友许俏,一个娇小可爱的本地姑娘,用她火一般的热情,一点点融化了钟杳杳心头的冰。
许俏会硬拉着她去吃遍南溪市犄角旮旯里的美食,告诉她哪家的小笼□□薄馅大,哪家的桂花糖藕最是软糯。
许俏会在她因为不适应气候而生病时,跑遍全城为她买来北方的面食,笨拙地学着熬一碗小米粥。
许俏会抱着她的胳膊,撒娇地说:“杳杳,你别老看书了,陪我说说话嘛。你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一天到晚苦着脸,像个小老太太。”
在许俏的带动下,钟杳杳的生活,终于透进了一丝鲜活的亮色。她开始尝试着走出图书馆,去感受这座城市的脉搏。她会在周末的时候,和许俏一起,坐着公交车,去逛古老的园林,去听评弹,去看一场昆曲。
南方的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长发,一点一点,抚平了她眉间的褶皱。她学会了独立,学会了照顾自己,也学会了……偶尔对自己好一点。
但有一个秘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许俏。
那就是,她会定期地,像一个卑微的偷窥者一样,去翻看黎珈妤的朋友圈。
她没有蒋随舟的微信,当年负气离开,她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但她还留着黎珈妤和宋南乔的。她没有屏蔽,也没有删除,只是设置了“不看她(他)的朋友圈”。
可总有一些深夜,在万籁俱寂的宿舍里,她会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然后,再点进那个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过的相册。
那成了她窥探他世界的唯一窗口。
蒋随舟的大学生活,正如她母亲所说,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大一,他是新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照片里的他穿着白衬衫,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眉目清朗,意气风发。黎珈妤的配文是:“不愧是我发小,就是这么优秀!”
大二,他代表A大参加全国大学生机器人大赛,捧回了金奖。合影里,他被队友们簇拥在中间,笑得开怀,露出一口白牙。黎珈妤的配文是:“恭喜大神!今晚撸串我请客!”,下面还有一张他们几个发小一起在烧烤摊庆祝的照片。
大三,一张他在篮球场上运球的侧影,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汗湿的头发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线条。黎珈妤的配文很简单,只有一个篮球的表情,和一句:“King of the court.”
钟杳杳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划过,一张一张地看。
她看到他加入了攀岩社,看到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去国外交流,看到他在新年晚会上弹着吉他唱歌……他的世界,永远那么热闹,那么精彩,身边永远围绕着朋友和赞誉。
他和黎珈妤,似乎也一直走得很近。他们会一起泡图书馆,会一起参加社团活动,黎珈妤发的很多照片里,都有他的身影。有时是并肩而立的合影,有时是他不经意间的抓拍。
有一张照片,让钟杳杳看了愣了很久
那是在一个雪天,B市的雪总是下得那么大。照片里,蒋随舟和一群人并肩走在雪地里。
配文是:“B市的第一场雪,宜吃火锅,宜见想见的一群人。”
钟杳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一个雪天,蒋随舟当时为她撑着伞,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不让她沾到一片雪花。
他说:“小尾巴,跟紧点,别滑倒了。”
她默默地关掉手机,将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一小片枕巾。
她告诉自己,这很好。他过得好,就很好。这是她当年离开时,就预料到的结局。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只是一颗黯淡的卫星,短暂地闯入过他的轨道,然后就被远远地甩开。
从此以后,他在他的北方,看漫天飞雪;她在她的南方,吹四季和风。
南辕北辙,再无交集。
时间是最伟大的魔法师,它能抚平伤痛,也能改变一个人。
转眼,就到了大四。
四年的时光,将钟杳杳彻底打磨成了一个全新的模样。
她蓄起了长发,不再是高中时那个清汤寡水的妹妹头。她学会了化一点淡妆,用口红来提升气色。南方的水土养人,她的皮肤愈发白皙水润,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和从容。
她依旧话不多,但身上那种安静的气质,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偶尔走在校园里,也会有不认识的男生红着脸过来要她的联系方式。她总是礼貌而疏离地婉拒。
不是还忘不掉谁,而是她的心,好像在一场漫长的自我放逐里,变得像一潭古井,再也起不了波澜。
因为成绩优异,加上导师的推荐,她早早就拿到了本校的保研资格,硕博连读。
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时,电话那头的钟爸爸和钟妈妈,喜悦中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
“杳杳啊,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吗?”钟妈妈犹豫地问。
钟杳杳看着窗外绵绵的阴雨,轻声说:“妈,我挺喜欢南溪的。我想留在这里。”
她没有说谎。四年,足以让一座陌生的城市,变成第二个故乡。她习惯了这里湿润的空气,习惯了甜中带咸的口味,也习惯了没有他的生活。
她以为,她已经可以完全平静地,面对那个被封存的过去。
直到毕业季来临。
校园里充满了离别的气息。穿着学士服拍照的学生随处可见,聚餐的KTV里日夜传来嘶吼的歌声。
许俏拖着她,拍了很多照片。她们穿着同样的学士服,在校门口,在图书馆前,在她们曾一起喂过流浪猫的林荫道上,笑得灿烂。
“杳杳,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拍照的间隙,许俏问她。
“我保研了,留校。”钟杳杳说。
“真好!那我们以后还能经常见面!”许俏开心地抱住她,“我找工作也尽量留在南溪!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钟杳杳笑着回抱她,心里一片温暖。
是啊,她现在,也有了新的朋友,新的生活,和新的未来。
那天晚上,她鬼使神差地,又一次点开了黎珈妤的朋友圈。
这一次,屏幕上是他们几个发小的大合照。所有人都穿着A大的学士服,在标志性的校门前,笑得肆意张扬。
蒋随舟站在最中间,他比四年前更高了,肩膀也更宽阔,褪去了少年的单薄,完完全全是一个成熟挺拔的男人模样。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随意地搭在旁边一个男生的肩上,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他依旧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钟杳杳的手指,下意识地放大了照片,想把他的眉眼看得更清楚一些。
四年来,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
他的五官似乎更深刻了,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只是……那双她曾痴迷了整个青春的眼睛,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当年那种少年人的飞扬和无畏,反而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深沉的东西。即便是笑着,那笑意也未曾真正抵达眼底。像是一片被冰封的海,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是她的错觉吗?
还是这四年的时光,不只改变了她一个人?
钟杳杳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她继续往下翻,看到黎珈妤的下一条动态,是几个小时前刚发的。
只有一张照片,是蒋随舟的单人照。
他穿着学士服,坐在A大图书馆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侧头望向窗外。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光,侧脸的线条完美得像一尊古希腊的雕塑。
黎珈妤的配文是:“毕业快乐。愿你前程似锦,也愿你,得偿所愿。”
那句“得偿所愿”,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地扎了钟杳杳一下。
他的所愿,是什么呢?
是留在B市,继续在A大读研深造?还是去更广阔的世界,开创属于他的事业?
又或者……是关于某个人?
钟杳杳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忽然发现,她已经完全不了解他了。
四年的时光,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彻底斩断。南方的风,吹了四年,让她学会了独立,变得沉静而优秀。北方的雪,也落了四季,将他塑造成一个她快要不认识的,成熟又陌生的男人。
他们之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隔着一千四百多个日夜,也隔着,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钟杳杳关掉手机,起身走到阳台。
南溪市的夜晚,灯火璀璨,晚风闷热。
她轻轻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
毕业,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彻底终结。
她该彻底放下,去拥抱自己的新生活了。那个叫蒋随舟的少年,终将和北方的雪一起,封存在她记忆的最深处,永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