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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盐场白鬼 ...

  •   山阴县,这座傍依青川河而兴的江南水乡,往日里舟楫往来,市井喧嚣,浸透着鱼米之乡的富庶与安宁。然而近日来,一层无形的阴翳,如同梅雨季提前到来的、濡湿而粘稠的雾气,悄然笼罩了县城的大街小巷。这阴翳并非源于天象,而是来自一首不知从何处兴起、却又如瘟疫般急速蔓延的诡异童谣。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上,几个总角孩童在积水洼旁拍手跳跃,他们稚嫩的脸庞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清脆的童音却带着一股穿透骨髓的森然寒意,齐声唱着:
      白鬼哭,盐仓杵,秤砣底下冤魂舞
      官盐化水水自流,亏空满盈索命来
      月影斜,血光泛,旧账新偿终须还
      莫道幽冥无知觉,青天有眼照盐山
      歌词诡谲阴森,调子幽怨曲折,仿佛不是人间的曲调,而是从九幽地府的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钻进每个行人的耳朵,缠绕在心头,听得人脊背不由自主地窜起一股凉意。
      茶寮里,端着粗瓷大碗的茶客忘了啜饮,交头接耳,面色惊疑;酒肆中,原本喧闹的划拳行令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压低嗓音的窃窃私语;就连码头货栈边,那些扛着沉重麻包的苦力们也直起腰,望向官营盐场的方向,古铜色的脸上混杂着原始的恐惧、难以抑制的好奇,以及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惶恐。流言如同河面的水藻,在每一个角落疯狂滋长、缠绕——“听说了吗?盐场那边……要出大事了!”“童谣都唱了,白鬼索命!是那些亏空的官盐,引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天机示警,这是天谴啊!”
      一种集体性的、对超自然力量的恐惧,伴随着童谣的每一个字句,沉甸甸地压在了山阴县的心头。
      县衙后院,书房。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更衬得室内一片死寂,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林疏白独自坐在宽大的梨木书案后,身姿挺拔如竹,她已屏退左右,只留老成持重的忠伯在旁伺候。案上,一张刚誊写好的纸条被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上面正是那首令人不安的童谣。烛光映照着她清俊的侧脸,肌肤细腻如玉,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眉宇间微蹙的弧度,仿佛凝聚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出纤细却并非柔弱的手指,指尖缓缓拂过纸上的墨迹,尤其在“白鬼”、“盐仓”、“秤砣”、“冤魂”、“官盐亏空”、“旧账新偿”这些词汇上停留、按压。指尖传来纸张微糙的触感,而这些字眼却像带着无形的尖刺,一下下扎在她的心间。
      她闭上眼,脑海中仿佛能听到市井孩童那森然的吟唱,能看到百姓们惶恐不安的面容。一种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感,与对这股暗流敏锐的警惕,交织在她心中。她并非不怕,而是深知,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绝对的理智,才能拨开迷雾。
      良久,她睁开眼,眸色在烛光下显得深不见底,清澈而冷静。她低声吟哦,声音清泠如玉磬,每个字都清晰地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白鬼……盐仓……秤砣……冤魂……官盐亏空……旧账新偿……” 每念一个词,她脑海中的线索就更清晰一分。
      “忠伯,”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身旁的老仆,“此谣,绝非空穴来风,更非寻常怪力乱神之语。”
      忠伯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脸上皱纹里都嵌满了忧虑:“大人,童谣惑众,自古皆然,其心可诛啊。如今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只怕盐场那边,近日是不得安宁了,这‘白鬼’之说……”
      “鬼神之说,往往是活人作祟最好的烟幕。”林疏白打断他,语气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细看这用词——‘盐仓’、‘秤砣’、‘官盐亏空’,何其精准!直指盐场运作的核心环节与多年积弊。而‘旧账新偿’、‘索命来’,这更像是一种宣告,一种警告。”她微微前倾身体,烛光在她眼中跳跃,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不像无心散布的谣言,更像是一封……用鬼神之言精心包裹的战书,或是一曲为某种我们尚未察觉的行动,精心策划的、蛊惑人心的前奏。编撰此谣之人,不仅深谙盐务关窍,更精通如何利用人心弱点,制造恐慌。”
      她的话语条分缕析,将一首看似荒诞的童谣,剥离出了其内里可能隐藏的阴谋核心。这份冷静与洞察力,让忠伯稍稍安心,却又因她话语中揭示的可能性而更加担忧。
      “多派些机灵可靠、口风紧的人手,”林疏白下达指令,语气果断,“换上便服,暗中留意盐场一切动向。重点盯着掌管各仓廪钥匙的库使、负责账目核算的司计、执掌秤斗出入的秤手,这些核心官吏是重中之重。他们近日与谁接触,有无异常举止,银钱往来是否蹊跷,甚至神色言谈间的细微变化,都要巨细无遗,一一记录在案。若有任何异动,无论大小,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她的指令清晰、周密,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虽感肩上压力千钧,却无半分寻常女子遇到诡谲之事时的惊慌失措。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映照的不是恐惧,而是即将抽丝剥茧、探寻真相的锐利光芒。
      然而,人力有时尽,再缜密的预警,也未能阻止死亡的阴影,以一种极其诡谲的方式,如期而至。
      三日后的黄昏,雨势暂歇,但天空依旧沉郁如铅,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污水的抹布,沉重地压在山阴县上空。急促到凌乱的脚步声,猛地踏破了县衙后院短暂的宁静。一名被派往盐场附近盯梢的衙役,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原本系紧的衣襟因剧烈的跑动挣开了两颗扣子,下摆向上卷着,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句:
      “大、大人!不好了!盐铁司……程、程明远程大人……他、他在一号盐仓……自、自缢身亡了!”
      “白鬼索命!童谣应验了!真的应验了!”衙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仿佛亲眼见到了那索命的“白鬼”。
      这消息如同一点火星坠入浸满滚油的干草堆,瞬间燃起冲天烈焰,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县城。恐慌不再是流言,而是变成了实质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童谣的低语,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真实的狞笑。
      林疏白接到报信时,正在翻阅近期的盐税账册,她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但仅仅是一瞬,她立刻放下账册,面上所有属于个人的情绪瞬间收敛,只剩下属于一县之令的冷静与决断。
      “点齐仵作、验尸官、捕头及得力衙役,即刻出发!”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稳住了有些慌乱的下属们。
      一行人马蹄声碎,踏着湿滑泥泞的街道,顶着沿途百姓那惊恐、探究、乃至带着某种诡异期盼的目光,疾驰赶往城外的官营盐场。林疏白端坐马上,身形挺拔如松,任凭傍晚凛冽的野风吹动她官袍的下摆与额前的碎发。她面色沉静如水,唯有那紧握着缰绳、以至于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涌的波澜——不是恐惧,而是对生命消逝的痛惜,以及对幕后黑手如此猖狂的愤怒。
      盐场之内,气氛已不是“压抑”二字可以形容。巨大的盐垛如同一座座苍白的坟茔,无序地矗立在愈发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死寂而凄冷的光泽。空气中那股常年不散的咸腥气味,此刻仿佛混合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与铁锈般的气息,令人喉头发紧,几欲作呕。出事的仓房,如同被孤立起来的禁忌之地,孤零零地蜷缩在盐场最深、最僻静的角落,门窗紧闭,沉默得像一口等待封盖的棺椁。
      盐铁司正使周大人早已候在仓房门外,官帽戴得歪斜,露出下面汗湿的乱发。他脸色惨白,肥硕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虚汗,不断用袖口擦拭。见到林疏白一行人,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将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和颤抖,语无伦次:
      “林、林大人!您可算来了!天塌了啊!程副使他……他真是……真是想不开啊!可见、可见那童谣……童谣所言不虚啊!白鬼索命!这、这定是冲撞了盐神,是天谴!是上天降下的责罚啊!”他眼神闪烁不定,言辞间极力将事情往鬼神之说上引,试图用这种荒诞却最能蛊惑人心的说法,为这场死亡定性,急切地想要掩盖某种更深层次的不安与恐惧。
      林疏白面沉如水,目光冷冽如冰。她并未立刻理会周大人那过于夸张的惶惧表演,也未受周遭越聚越多、眼神中交织着恐惧、敬畏与麻木的盐工们的影响。她的全部心神,都已聚焦于眼前这间被称为“死亡密室”的仓房。
      她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极其干脆利落的手势,瞬间制止了欲上前直接破门而入的衙役。
      “所有人,退后三步,保持现场原状,不得触碰任何物品!”她的命令清晰传出。
      随后,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又如盘旋于高空、搜寻猎物的苍鹰,开始自外而内,冷静、细致、一丝不苟地审视这间仓房的一切。
      仓房显然有些年头了,墙体由厚实沉重的青砖垒砌而成,高耸而坚固,表面布满潮湿的苔痕和风化的痕迹。结构简单,仅有一扇对开的、看起来颇为厚重的木制大门,以及一扇位于墙壁高处、高约四尺、宽约两尺、用于通风换气的透气小窗。此刻,门扉紧闭,那粗大的木质门闩从内部清晰地将两扇门牢牢锁住。窗户也从内拴着,窗棂上蒙着的厚油纸虽然泛黄积尘,但仔细看去,并无任何破损的痕迹。门缝与窗框的接合处也颇为严密,几乎看不到明显的缝隙。
      “记录,”她声音平稳,清晰地传入身后负责文书工作的衙役耳中,“仓房位于盐场西北角,独立建筑。外墙完整,砖石结构,未见新鲜攀爬、撬凿痕迹。唯一出入口为南向双开木门,门闩自内紧闭。唯一通风窗位于西墙高约一丈五尺处,窗纸完好,内闩紧闭,初步判断,门窗皆无外力强行闯入迹象。”
      她缓步走近木门,先是蹲下身,仔细查看门轴与地面青石的摩擦痕迹,新旧痕迹交织,但并无近期剧烈破坏的异常。接着,她凑近门缝,鼻翼微动,轻轻嗅了嗅,除了那股更加浓重、仿佛已经凝固的盐腥气,并未闻到预想中可能存在的火油、迷药等异样气味。
      初步外部勘察完毕,她直起身,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开门,动作轻缓,注意保护门闩上的痕迹。”
      两名经验丰富的衙役领命上前,用随身携带的薄刃腰刀,小心翼翼地插入狭窄的门缝,屏住呼吸,一点点拨动里面的粗大木闩,所有围观者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咔哒”一声轻响,接着是“吱呀——”一声悠长而干涩、仿佛饱含痛苦呻吟的怪响,沉重的木门被缓缓向内推开。
      一股更加浓烈、混合着陈年咸腥、灰尘霉味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扑面而来,冲得离得近的人忍不住后退半步,掩住口鼻。
      仓房内光线极度昏暗,只有门外透入的、奄奄一息的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内部大致的轮廓——堆积的盐包,空旷的中央地带,以及……程明远的尸体,悬挂于房梁正中央。他身着日常的青色官袍,身体随着开门的微风极其轻微地晃荡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他的面色青紫肿胀,五官因窒息而扭曲,双目惊恐地圆睁着,死死望向虚空,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某种极其可怖的景象。舌尖微露于唇外,脖颈处那道深陷的、呈暗紫红色的缢沟,在昏昧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惊心。他的脚下,是一只被踢倒的、用于攀爬至高处取盐的木质盐凳,歪斜地倒在尘埃里,其位置和状态,似乎都在无声地佐证着“自缢身亡”这一现场表象。
      一切痕迹,所有表象,此刻都严丝合缝地、近乎完美地指向同一个结论——盐铁司副使程明远,于密闭的仓房之内,自尽身亡。
      然而,林疏白的目光,却越过程明远那狰狞可怖的死状,如同最细腻的工笔画家,又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开始以更加缜密的节奏,描绘、扫描这间密室内部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地面浮尘与散落盐粒的分布与形态,墙壁上是否留有不明显的印记,房梁椽木上的积尘与蛛网有无扰动,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在光线下的轨迹……她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进入了某种忘我的状态,要将眼前所见的一切不合理、不协调的细微之处,都从这看似完美的“自缢”现场中剥离出来。
      童谣的余音还在城中每一个角落阴魂不散地回荡,第一个“应验”的死亡,已经以如此诡谲的方式呈现在眼前。这究竟是鬼魅作祟的恐怖序幕,还是一场地地道道、精心策划的人间惨剧?真相,或许就隐藏在这间密不透风的仓房之内,隐藏在这些看似无奇的细节之中,正等待着眼前这位心思缜密、理智如钢的女子,去揭开它骇人的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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