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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乞丐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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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玉在府内找了司融半天也没找到,知道他多半是又跑了。
在内心预估了一下司融的伤势和他活力四射的表现,崔玉得出结论,祸害遗千年,这人多半暂时死不了。
于是他敲响了孟诉的书房门。
回到稼阳后,崔玉就暂住在了王府,整日照顾两个头号病人。
“王爷,可否让我看看您的伤?”
他一边问着,一边反手将门轻轻掩上了。
比起司融,孟诉是郎中们更喜欢的那种病人。
他十分配合,感到疼痛时一声不吭,和司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夏邑时,孟诉就包扎过自己的伤。
那箭伤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但那时雪薇已经精疲力竭,从口中吹出的箭不及她全力时一半威力。
经过包扎和静养,稳步康复中。
崔玉前来,也不是着重看箭伤的。
孟诉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书,解开腰带,敞开了外袍的胸襟。
崔玉屏住呼吸检查那伤。
此时未复发,它处于平静状态,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疤痕。
只是是鲜红带紫色的,愈合的部分泛着白。
自从两年前,利安德将这邪恶纹章烙在孟诉胸口上后,它便反复无常地发作。
在崔玉看过的杂七杂八的阿斯卡医书里,从未记载过这么奇怪的病,对此他也束手无策,只能定期来检查检查,看看有没有恶化的趋势。
崔玉极力忽视这诡异的图案给自己带来的不适感,又把了把孟诉的脉搏。
孟诉闭着眼小憩,他正在休养,并非束发,只是用一根绳子将头发系了起来。
此刻一丝长发垂在他颊侧,被窗缝的风撩得轻轻摆动。
苍白的胸口上,那伤疤只有掌心大,但周围的皮肉却因此而紧绷、乃至萎缩。
它就像一块永远散发着热度的烙铁贴在胸膛上,给人带来绵长细微的痛苦,时而猛然发作一下,让人痛不欲生。
或许是那发丝拂得孟诉有点痒了,他将发丝拢到而后,睁开了眼睛。
崔玉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捏着他的手腕,那副神情好似孟诉命不久矣。
“是又该清创了吧。”孟诉将手抽了回来,在椅子上坐正了,“离上一次是有些时日了,趁着近日清闲,早日做了吧。”
崔玉欲哭无泪:“王爷……”
孟诉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事。来吧。”
比起孟诉这个病人,崔玉更害怕清创。
平日看见再狰狞的伤口,崔玉都不会退缩,因为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伤口愈合,所以哪怕伤者叫得再撕心裂肺,崔玉都仿若未闻。
可对孟诉这旧疾不一样。
每一次都需要用坚韧的小刀将那伤疤割开,带着异香的黑血汩汩流出。
腐烂的伤口、健康的皮肉、伤疤,割开时完全是不同的体验,最后一种是前两类疼痛的好几倍,每一次清创完,孟诉都至少需要卧床休息一日。
寻常伤口,崔玉都有把握让其愈合,可是他已清创多次,孟诉的伤却十分顽固,让他心里根本没底。
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
无论他用了什么手段,这伤都在日复一日地缓慢恶化着,就像是风吹不灭、水泼不熄的野火一样,慢吞吞地燃烧着孟诉的生命。
虽然崔玉是个半吊子郎中,但他也能敏锐地感受到,孟诉的体魄正在因为这伤而日渐衰退。
若是再对上利安德,若是利安德再耍些卑鄙手段,孟诉还能躲开吗?
更何况,那伤每一次发作都越来越厉害、每一次发作后那伤疤都会愈合一点,谁知道它完全愈合之际、最后一次发作会不会直接夺走人的性命?
可若是不清创,那毒血长期压在孟诉心脉,若是会加速恶化呢?
所以那套精巧的刀具在崔玉胸口捂了几日,他最终还是将其拿了出来。
他将布巾展开,薄而韧的刃闪着寒光。
每一把刀都被崔玉精心打磨,只求能在割开那疤痕时不滞钝,减轻一些痛苦。
当清创完毕,孟诉和崔玉皆是松了一口气。
孟诉的衣衫被汗和血打湿了,屋内弥漫着一股甜腻的味道,一想到这香味的来源是什么,崔玉便喉口梗塞,险些想吐。
用了很多绷带才将伤口缠住,门口候着的家仆低着头走进来打扫残局。
他们对这流程已经十分熟悉,面对触目惊心的地板,和洒了一地的黑血未露出任何异样。
窄窗被打开,空气中的香味逐渐飘散。
孟诉换了衣服,拒绝了仆人将他扶回房间休息的提议,坐回了桌案前。
背后塞了软枕,他也没像往常一样坐得端正,半是虚弱半是放松地微微塌了腰,拿起了崔玉放在桌上的一张名单。
这是靖卫查出李侍郎之子李普意图混进清异司后,崔玉查出的有疑点的靖卫名单。
若想进入清异司,首当其冲的第一个条件便是——
无父母、无亲友,孑然一身。无牵挂、无未了尘缘,无淫思邪欲。
因此便彻底杜绝了那些世家公子、酒囊饭袋们试图进清异司混饭吃,谁也没必要为了混个表面风光、实际辛苦操劳的公职,先把自己搞得家破人亡。
就算要进,也需先承诺与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不认父母,不受家庭接济,彻底孤身寡人。
只是在清异司建立起直到今日,还未有哪位公子有如此气魄。
当然,李普也不在此行列中。
贪图享乐、骄奢淫逸,李普无一样不沾,尤其贪恋红尘,整日厮混,不惹出点祸来都算他老实。
李侍郎教子无方,在不务正业这块,父子俩一脉相承。
望江楼巨人发狂事件后,李普在清异司监狱关了几天一直在喊冤,他平日看上去就像是瞎凑热闹的样子,再加上这草包也没引起什么轰动,关了一阵也就给他放了。
关键问题是,谁撺掇他进清异司?
跟随孟诉多年的靖卫们,他多少都对他们的身世有一定的了解,唯独流动量较大的新卫们他不是很了解,于是便让崔玉查三年内进入清异司的名单。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一点端倪。
可疑名单上有二十余人,在经过秘密的跟踪背调后,大部分人都脱离了嫌疑,唯独只剩下四人。
不过其中三人被查,是因为他们小偷小摸,或是敲诈狱中的犯人一类的问题,被按规矩处置了。
剩下这一人,名叫宋苹生,是新入清异司的一年新卫,平日做一些后勤一类的杂活。
经过调查,此人暗中一直和疑似晏卡志士的人有来往,还似乎和李普有过接触。
在巨人发狂的当晚,他逃了班,不知去了哪里。
有了嫌疑,便有人一直暗中跟踪他,只是宋苹生神出鬼没,在发现自己被人调查后,直接失踪了。
他逃出了清异司,什么都没带走,整个人宛如人间蒸发了。
在孟诉禁足这段时间,靖卫一直在暗中搜寻此人,只是没有一点线索。
梁归派了人去宋苹生在加入清异司前常驻的地方——松川,奇怪的是,派去调查的靖卫,竟然没有一个人回来。
前几日,梁归亲自带人前往松川,只是去了后,同样的失去了音信。
司主禁足,执令失踪,崔玉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将这名单和调查明细放上了孟诉的书桌。
孟诉仔细看完调查明细,思忖了片刻。
又是松川。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前往各处,先是江源,再是松川。
那名叫宋苹生的人,好像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引到松川,松川到底有什么?
孟诉靠到椅背上,隔着绷带摸了摸胸口的旧疾。
指间轻触着胸膛上斑驳的疤痕,细微的痛楚如电流一般蔓延着,这种看得到摸得着的伤痛,反倒让他的心格外宁静。
他一向想得多,说得少,独自沉思着,像是忘记了崔玉的存在。
崔玉早已习惯,将站立的重心换了一条腿,静静等待着孟诉的吩咐。
许久,孟诉提笔写下一封信,递给崔玉:“派人送到百将营,另外再安排一支队伍去松川。”
和孟诉预估的一样,司融溜出昭王府,的确不是出去画画的。
他戴着破斗笠,一路溜达到了西市,采买了一大堆东西,抱着去了稼阳西南角的郊区。
这里离昭王府最远的距离,居住的都是一些贫民,房屋相比起皇城区要简朴得不少,也因此保留了晏海当地的特色,并无过多阿斯卡风的元素。
从搭的牛车上下来,司融向赶车的大娘道了谢,往蜷缩在母亲身边的小女孩手里塞了一袋糖瓜。
小女孩舔着手指,喜笑颜开,母亲摸了摸她的头,问道:“小伙子这是去看望亲戚吧,买这么多东西。”
“是啊,好久没见了,不带点东西上门多不像话。”司融扛着大包小包挥了挥手,“多谢,慢走啊!”
他走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神色麻木疲惫,并无一人向他投来目光,他也自在得好像真的只是去看望亲戚。
可他并没有四处张望,而是循着熟悉的路线,进了一条巷子。
这里是本区的乞丐街,废弃的房屋里挤着各种难民,他们大多是来稼阳谋生,却连糊口都困难。
踏上湿哒哒的、泼了水的路,破门烂窗里贪婪的视线注视着司融,猜测着他包裹里装了什么东西,一些人在暗中蠢蠢欲动,却又顾忌他腰上的佩剑。
懂行的人光看剑鞘便知,做工精细,恐怕价值不菲。
司融虽穿得朴素,但他矫健的步伐、隐身在布衣下的实力,都在表明此人非一般平民。
司融宛若对那些难民的注视毫无察觉,甚至还扶了一把差点摔跤的小孩,再单手探进那小孩的衣襟,将自己的钱包给勾了回来。
他的钱包绕着指间转了转,里面的碎银铜币发出哗啦啦的响声,直勾得人邪念陡生。
“小崽子,本来就没多点了,让你拿走了,我回家路费怎么办?”他拍了拍那小孩的后脑勺,“玩去吧。”
此时,有人在街口喊了一声:“施粥啦!”
腐朽的薄薄木门应声而开,难民们你推我搡地挤出来,争先恐后地跑到施粥点。
就像一群挤出洞穴的蚂蚁,让人难以想象,如此安静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蛰伏这着如此多的人。
唯独末尾的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没有动静,烟尘和蛛丝在光中肆意飞舞,司融在脸前挥了挥,挪开了角落里地上的几块木板。
这本是平民家用于储藏粮食的地窖,此刻几块木板胡乱搭在上面,地窖里塞满了尘土和垃圾。
司融将那一大包东西扔进去,激起了一大片灰尘,一股闷臭的霉味扑面而来,将司融的发丝都吹了起来。
司融将木板盖了回去,拍了拍手往外走。
就在他转身之际,半颗头从地窖里冒了出来。
昏暗的光线中,只能看见他发丝凌乱,像是几百年没梳洗过一样打了绺,十头牛都舔不顺。
他幽幽地注视着司融的背影,低声喊道:“司融。”
那声音异常嘶哑,带着异样的颤抖,像是恐惧,又像是激动。
好像他已经等了司融很久,但又十分害怕司融到来。
司融扭头看清此人尊容,笑了:“哎哟,我以为你不在呢。苟兄,真是好久不见了。”
此人哀怨地看着司融,双手扒着木板,脸上浮现出一丝混杂着耻辱的希冀。
身上的阿斯卡礼服早已不见本色,沾满了污垢,那一头乱发顶在头上,大大的额头却露在外面,向司融展现着那清晰得如同刀刻一般的抬头纹。
正是分明已经“死”了的苟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