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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什么?我的眼睛? ...

  •   夜深如墨,林间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息,仅有几缕惨淡的月光挣扎着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破碎的光斑。在这片近乎凝固的黑暗中,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吉亚背对着另外两人,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他飞快地抬起手,用指节抹去眼角那点温热湿润的痕迹。不能让他们看见,尤其是石甘师兄,他不想显露任何一丝脆弱。
      零沐的声音响起,如同平静无波的古井,不带丝毫情感地解释道:“是阿米诺亚先生请弗里克先生去的。她偶尔会头痛得无法自控,精神波动甚至会影响到周围环境的稳定,先生过去是为了给她治疗。”那平淡的语调,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
      吉亚沉默地听着,心里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阿米诺亚先生……那位神秘莫测,传闻中拥有着扭曲现实与认知之力的强大存在。他实在想不通,记忆中温柔而坚韧的母亲,后来为何会与这样一位——用俗世的话说——近乎是“能把活人说成死人”的怪物有所牵连,甚至生出情愫?这其中的隐秘,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
      “说完了吗?”吉亚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过身来,“我的法力恢复了一些,应该足够设下‘缄默结界’了。”他所说的禁制,是一种古老的秘法,能在受术者灵魂层面烙下印记,一旦其试图泄露特定信息,便会引发法术反噬,轻则遗忘,重则精神受损。他不想让母亲的秘密,被除了自己、石甘和零沐之外的任何人知道。这个世界充满未知的危险,他担心这秘密会像黑夜中的烛火,为他们三人引来无法想象的杀身之祸。
      石甘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顺从地走到吉亚面前,盘膝坐下。他对这位师弟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尽管吉亚身上充满了谜团。吉亚立于他身后,调整着呼吸,将体内刚刚凝聚起来的那股微弱却精纯的暗影法力引导至掌心。他双手缓缓悬于石甘头顶,指尖似乎有看不见的黑色流苏在微微飘动。他闭上唯一的眼睛,低沉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咒语在唇齿间流淌:“lawusukula,abxili, kkxissi, assyhul a”。
      霎时间,异象陡生。一缕凝实如墨的黑烟自石甘头顶百会穴的位置升腾而起,它并非飘散,而是如同有生命的触须,缓缓地,带着一种庄重而诡异的仪式感,缠绕住石甘的躯体,将他稳稳地托举至离地半尺的空中。紧接着,一道无声的黑色光圈自他头部猛地扩散开来,光圈所过之处,连那点可怜的月光都仿佛被吞噬了。仪式结束,黑烟倏然收回,石甘缓缓落回地面,站起身来。四周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漆黑,结界已然生效。
      几乎是本能地,吉亚睁开了他那只早已空洞无物的左眼——眼眶内是深不见底的黑暗。然而,就在他“睁开”眼的瞬间,周围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景象,竟然如同浸水的画卷般,清晰地呈现在他的“感知”中。树木的轮廓、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树根、零沐静立的身影、石甘脸上略带困惑的表情……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只有他能“看见”的暗色辉光里。他猜得没错,在至暗的环境里,他这具因自挖双目而产生异变的身体,即便没有视觉器官,依然能通过某种未知的方式感知周围。这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看”,更像是一种对黑暗本质的共鸣与解读。
      然而,短暂的确认带来的并非欣喜,而是更深的迷茫。他总觉得体内缺失了什么,某种极其重要、关乎他存在根本的东西,仿佛灵魂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这种缺失感比黑暗更让他恐惧。更奇怪的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亲手剜出眼球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汹涌的鲜血,按照常理,他早该因失血过多而死,可结果却只是昏迷了片刻便苏醒过来,除了痛感,身体甚至没有太多的虚弱。这太不寻常了,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维系着他的生命,或者说,死亡本身在拒绝他。
      纷乱的思绪被现实的焦虑打断。“这样的话,母亲怎么办?”吉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据我所知,被阿米诺亚先生那样的法师带走的灵魂,可不是那么简单能回来的,强行索要无异于与虎谋皮。更何况……如果让她知道我竟然‘复活’了,她会怎么做?”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他希望弗里克——他的恩师,也是他生命中如同灯塔般的存在——能平安归来,但更首要的是,弗里克必须活着回来。任何牺牲,若是用弗里克的生命换来,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
      “无妨,吉亚少爷。”零沐的声音依旧平稳,他似乎总能保持绝对的冷静,“先生此次前往,并非魂飞魄散,只是灵魂暂时离体,被召往彼界。使用‘还魂咒’即可引导回归。”说着,他从怀中那看似无底的次元袋里,取出一册物件,递了过来。“这是记载还魂咒的典籍。”
      那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一沓用某种不知名兽筋粗糙地穿连起来的古老纸莎草纸或鞣制过的薄皮纸。纸张边缘卷曲破损,整体泛着陈旧的棕黄色,上面书写的森林语字迹斑驳模糊,还有许多涂改、补充的痕迹,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多次转译修订。
      吉亚小心翼翼地接过,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他轻轻翻开,借着周围微弱的黑暗视觉,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还魂咒,溯源古精灵秘法,可使游离之魂重归肉身桎梏。需满足以下先决条件:其一,肉身需在生物意义上保持活性(心跳、呼吸可由法术或药物维系),或至少保证□□完整、血液尚存流动性、骨骼无致命缺损。其二,施法方式:以秘银或蕴含灵性之粉末绘制‘圆环三角溯魂阵’。需持续施法十二年(依法师纪年法,约为十二天)。施法过程可因力竭中断,但单次中断时长不得超过五年(法师纪年约五小时),否则灵魂与现世联系彻底断绝,前功尽弃。每日需于固定时辰施法一次(约法师纪年半小时),此过程需持续一年(法师纪年一日)。其三,所需祭品:通常为蕴含生命本源之物——器官、皮肉(以活体取出的‘心头肉’效力最著)、血液(以直系亲属之血最为契合,可降低灵魂排斥)。每年须于灵魂离体之同一刻开始施法。咒文如下:‘ku ku da xiya akull, huikuabesi lafuxilakudd.’”
      (注:文中所有“法师+时间”均依法师独特的时空感知与纪年法计算,与凡人计时迥异。)
      这些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湮灭的字迹,以及其中严苛至极的条件,足以让任何试图尝试者望而却步。但吉亚的目光却愈发坚定。为了弗里克——那个将他从绝望深渊中拉起,传授他知识,给予他温暖,又是父亲又是师傅的亲人——一切困难,哪怕是看似不可能的挑战,他都愿意去面对,去克服。
      就在他沉浸在典籍的晦涩内容中时,零沐突然再次开口,那毫无预兆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把全神贯注的吉亚吓了一跳:“吉亚少爷,根据典籍残卷的补充注释,您那已离体的眼球,经过特殊处理,可作为‘器官’类祭品。但这记载尚不完整——祭品并非直接使用,必须由施法者亲自将其炼制成‘圣器’(即人类法师口中的‘法器’),方能承载并引导咒文力量。而炼制圣器,除了主材料,还需要一件能与祭品本质价值相当的‘引物’。如今您身上,能与那蕴含您部分本源之力的眼球价值相当的……恐怕唯有您剩下的这只眼睛了。”
      吉亚猛地抬头,空洞的左眼“望”向零沐,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区区一个咒法,竟有如此……如此悖谬的要求?”他必须挖出自己仅剩的右眼?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凡人意义上的光明,永远沉入这片赖以“视物”的黑暗之中。他不愿失去对光明的最后一点感知(尽管他只能在暗处视物),更不愿再次承受那铭心刻骨、几乎让他精神崩溃的痛楚。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远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坚强,他非常、非常怕痛。
      就在这时,一阵窸窣声吸引了吉亚的注意。他看到石甘一言不发地,开始解开自己的上衣纽扣,露出精壮却布满各种陈旧伤疤的胸膛。夜色中,他的皮肤显得有些苍白。他反手从腰后抽出了那柄与他性命交修的“柯刻威尔的匕首”(“柯刻威尔”在森林语中表示“界碑”的意思)——匕首样式古朴,刃身短窄而薄如蝉翼,在微弱的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柄部缠绕着磨损的黑色布条,上面好像还沾着干掉的液体。
      没有丝毫犹豫,石甘眼神一凛,双手握住匕首,刀尖对准自己左胸心口的位置,猛地刺入!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挤出。暗红色的、近乎发黑的血液,立刻顺着刃口涌出,蜿蜒流淌,将他白皙的肌肤染上一道道惊心动魄的痕迹。在朦胧的黑暗视觉中,那画面带着一种残酷而妖异的美感,强烈地冲击着吉亚的感官。
      这一幕,也勾起了吉亚关于自己出身家族——米莱拉家族的回忆。米莱拉家族,一个在法术界与凡俗世界交界处享有盛名的医学世家,以其精湛的医术和严苛到近乎残酷的家规而闻名。其中一条铁律便是:家族中任何成员,无论是本姓还是外姓研究者,所研制出的新药方或新型治疗法术,必须首先由研究者自身进行试药或试术,确认无毒无害,且对法术界和非法术世界均具有明确益处后,才能进入下一阶段,由其他非研究团队成员(包括本族人和外姓人)进行试用。
      为了在这条铁律下生存并进行研究,几乎每一位米莱拉家族的成员,在成年时都会选择签订一份名为“柯西德拉”(一种只生长在家族禁地、花瓣如凝血般深红的奇异花朵)的古老契约。此契约以血脉为引,赋予签订者诸多奇异特性:对世间绝大多数普通毒药产生免疫力;对某些罕见奇毒,也能极大削弱其毒性,为救治争取时间。这对于需要频繁接触未知药物的研究者而言,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保命符。
      然而,力量的获取从不免费,其副作用亦同样显著且危险:首先,签订者身上会永久留下一个无法消除的柯西德拉花烙印,位置形状各异,成为终身标记;其次,对于常人而言是顶级香料原料的柯西德拉花粉,对于契约签订者来说,却是触之即死的剧毒——仅仅几毫克吸入或接触,就足以让一位拥有数百年甚至上千年寿命的家族成员瞬间休克乃至当场死亡;最难以启齿的是,由于柯西德拉花本身蕴含着一丝嗜血魔性,签订契约的家族成员,也会不可逆转地染上对鲜血的渴望,程度因人而异……
      因此,为了保护那些没有签订契约的外姓研究者或家族边缘成员,通常只有族中被公认能力最强、意志最坚定的核心成员,才会被允许签订这份力量与诅咒并存的契约。而签订仪式的具体方法与禁忌,更是被列为家族最高机密,仅由当代三位最年长的长□□同掌握,口口相传,绝不落于文字。
      吉亚,作为家族的“强者”虽没有长时间回到家族,但在三岁时,那唯一一次回到家族时,这份契约就印在了他的身上。只是他身上的柯西德拉花印记,颜色极淡,若非仔细辨认,几乎难以察觉。弗里克曾告诉他,这是他长期刻意压制、不主动汲取鲜血维系契约力量的结果,并郑重嘱咐他,一定要尽力保持这种状态——这在历代米莱拉族人中,是万中无一的境界,象征着对嗜血本能的超越。吉亚一直以此为傲,并努力维持。
      但此刻,望着石甘胸前那缓缓流淌、在黑暗视觉中泛着诱人光泽的暗红色液体,吉亚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原始而野蛮的冲动,正从血脉深处苏醒、咆哮!那血液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化作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紧紧地、贪婪地凝视着他。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直勾勾的,口腔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大量唾液,沿着嘴角滑落。原本觉得有些刺鼻的血腥气,此刻闻起来竟变得无比甘甜馥郁,如同陈年美酒,诱人沉醉。师兄石甘身上那熟悉的气息,也从一个略带汗味的鲜活个体,彻底变成了一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源泉”。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地朝着石甘走去,朝着那流淌的鲜血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热血珠的瞬间,一只冰冷而稳定的手,覆盖上了他的双眼,另一只手则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只留下勉强维持呼吸的缝隙。是零沐。
      “失礼了,吉亚少爷。”零沐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项预设的程序,“但这一切,皆是弗里克先生(也是您的母亲)离开前的明确吩咐。她预见到您可能在极端情况下会引发契约的强烈反噬,令我在此刻阻止您。我只是奉命行事。”
      当零沐的手掌移开,吉亚“重见光明”时,他发现师兄石甘胸前的伤口已经消失无踪,连一丝血迹都未曾留下,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他的幻觉。石甘的气息也恢复了平常的状态,不再散发出那令吉亚疯狂的诱惑力。而石甘本人,似乎完全不受刚才插曲的影响,已经完成了对自身“心头肉”的割取与初步处理,正全神贯注地将其置于一个临时绘制的、散发着微弱能量波动的法阵中心,开始炼制圣器。
      吉亚看到,那小块蕴含着石甘生命精华的皮肉,在法阵光芒的包裹下,逐渐融化、变形,散发出柔和而纯粹的白光。当最后一道流光如同被吞噬般,彻底没入那最终成型、化为一件看似朴素无华的皮质护腕(圣器的形态功能千差万别,多依据原物本身的特性以及在炼制过程中注入的意念而定,常见的除了护具武器,甚至可能化为拥有一定自主能力的灵宠——当然,这种灵宠并无真正的生命,只是法术造物)的圣器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再次聚焦到了吉亚身上。
      吉亚心中一片冰凉。他明白了,零沐之前的话语并非恐吓。圣器的炼制,必须由祭品的主人(或能提供等价物的存在)亲自完成,或者在其主导下进行。这是法则,无法违背。如果不是这条铁律,就凭石甘那护短的性子,恐怕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剜出自己的眼睛,塞到吉亚手里,笑着说:“用师兄的。”
      石甘面无表情地走到吉亚面前,将那柄刚刚饮过自身鲜血的本命匕首调转过来,将刀柄递向吉亚。那匕首刃窄而薄,闪着寒光,柄短而冷,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气。“拿着。”石甘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
      吉亚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凶器,感觉它重若千钧。他迟迟无法伸手去接。那不仅是恐惧,更是一种对彻底坠入黑暗的本能抗拒。
      石甘似乎失去了耐心,或者说,他不想给吉亚更多犹豫和痛苦的时间。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吉亚冰冷颤抖的手,强行将匕首塞进他手里,然后用自己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吉亚的手。吉亚能感受到师兄掌心粗糙的茧子和不容反抗的力量。
      “忍一下,很快。”石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几乎是同时,他引着吉亚的手,操控着那锋利的匕首刃尖,“轻轻”地贴上了吉亚仅存的右眼眼眶边缘。那触感冰寒刺骨。
      紧接着,是猛烈的、毫不留情的一刺!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如同烧红的铁钎捅入大脑。吉亚甚至能听到微弱的、令人牙酸的骨质摩擦声。石甘的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拧、一撬!一股温热的、粘稠的物体伴随着更强烈的撕裂感,从眼眶中脱离,“啪嗒”一声轻响,落在了铺满落叶的地面上。
      “啊——!!!”
      吉亚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挣脱石甘的手,双手死死捂住空洞流血的眼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跪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剧烈的疼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神经,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然而,石甘却一反先前主动帮忙甚至略带强硬的姿态,变得异常冷漠。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痛苦不堪的吉亚,只是漠然地转过身,用脚尖轻轻拨开地面上的落叶,露出下面绘制好的另一个小型法阵,朝着那边走去,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弟弟,我来替你炼制吧,你先好好休息下……呵。”
      那最后一声轻“呵”,音量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嘲弄或别的什么情绪,几不可闻。但对于此刻双目尽失、所有感官都因极致的痛苦而变得异常敏锐的吉亚来说,这声轻笑却如同惊雷般在耳中炸响,清晰得令人心寒。然而他此刻已无力去思考这笑声背后的含义,剧烈的痛楚吞噬了他全部的理智,他只能像一只受伤的幼兽,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此时,已是凌晨两三点,正是一夜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森林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吉亚痛苦的呻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和而清凉的能量流开始注入他火烧火燎的眼眶和混乱的识海,有效地缓解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感。是零沐在为他进行紧急治疗。当然,这种治疗无法让眼睛重生,最多只能封闭伤口、镇痛安神,让他暂时从痛苦的深渊中挣脱出来。
      痛楚渐渐减缓至可以忍受的程度,吉亚茫然地、下意识地抬起头,用那双已空无一物的眼窝“望”向四周。紧接着,他愣住了。奇怪,他依然能“看见”!树木的轮廓,零沐泛着微光的身影,甚至远处石甘正在运作的、散发着警告意味的法阵……一切都如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暗色纱幕,但轮廓清晰,细节分明。他竟真的完全失去了肉眼,却依然保留了这诡异的黑暗视觉。
      他不由自主地被前方那片“空白”区域吸引——那里在他的感知中,能量波动最为明显。他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越是靠近,一股无形的、带着排斥与警告意味的法力压迫感就越是强烈。(这是施法者的自我保护机制,法师在全力催动法阵时最为脆弱,通常会向法阵灌注额外法力,形成从阵心到边缘逐层减弱的防护力场,最外层通常只起到警示和驱离无关人员的作用。)吉亚明白了,这是师兄石甘的法阵,他正在里面,用他那刚刚被剜出的右眼,炼制那该死的、拯救弗里克所必需的圣器。
      他知道此刻绝不能打扰,否则前功尽弃,自己的眼睛也白白牺牲了。于是他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心中的混乱,在法阵影响范围的边缘坐下,转向零沐的方向,开始喃喃诉说心中的困惑。
      “奇怪……为什么我还能看见?明明……明明我已经没有眼睛了……”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迷茫和一丝深藏的不安。
      零沐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也在仔细观察他。跟随弗里克先生漫长岁月,他见识过无数奇人异事、诡异法术,但像吉亚这样,在双目尽失后非但没有完全失明,反而似乎在黑暗中获得了更清晰感知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越发觉得,这位年轻的少爷,其身上的秘密和潜藏的特质,恐怕远超出弗里克的预估。
      “或许与您天生的法术属性有关。”零沐沉吟着回答,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多了一丝探究,“您是极为罕见的‘至暗之体’,本质与黑暗亲和。故可能在失去常规定义的光明感知后,彻底融入了黑暗的规则,从而能‘解读’黑暗本身反馈的信息。反之,那些过于强烈的光芒,可能会干扰甚至灼伤您这种独特的感知方式。”
      这推测听起来合情合理。在这片幽暗的森林里,即便是石甘炼制圣器法阵散发出的光芒,在常人看来可能也十分微弱。然而,在吉亚的黑暗视觉中,那法阵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散发着耀眼夺目的白色光华,几乎让他不敢长时间“直视”。(后来,为了验证这种能力,吉亚在掌握一定资源后,进行了多次隐秘实验,甚至利用禁忌知识制造了许多没有自我灵魂、完全受他控制的“人造人”作为测试对象。最终他得出结论:确实有极少数特殊个体,因血脉、契约或变异,能在完全无光或极致黑暗中拥有视觉,但清晰度和感知范围因人而异,差别巨大——而吉亚自己,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不仅能看清轮廓,甚至能分辨出能量流动和细微的纹理差异。)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那团耀眼的白色光华终于渐渐敛去,最终完全消失。石甘略显疲惫的身影从法阵中心走了出来,脸上的冷漠似乎也消散了一些。他径直走到吉亚面前,拉起他冰凉的手,将一件触手温润、似乎与血肉有着奇妙联系的东西放在他掌心。那感觉像是一个……眼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符合眼部弧度的、某种黑色材质制成的护符。
      “炼成了,是武器。”石甘的声音带着一丝施法后的沙哑,“形态依循了祭品(你的眼睛)的部分特性,似乎能增幅你的黑暗感知,并在关键时刻释放一次强力的‘暗影冲击’。你看看……感觉如何?”他说着,习惯性地抬手在吉亚眼前晃了晃。
      零沐那特有的、毫无预兆的声音再次响起,把刚刚经历剧痛、精神还未完全平复的吉亚又吓了一跳:“石甘先生,吉亚少爷他……似乎能在黑暗中视物。虽然失去了肉眼,但这种能力并未消失,只是运作方式改变了。”
      起初石甘满脸不信,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吉亚只好压下心中的种种情绪,结合自己的感受和零沐的推测,费力地向他解释各种可能性——从至暗体质到可能存在的未知契约反噬,再到弗里克可能在他不知情时施加的保护性法术……他列举了所有能想到的、看似合理的解释(除了那个最令他不安的、关于自身存在缺失的直觉)。费尽口舌,石甘那紧皱的眉头才慢慢松开,眼神中的怀疑逐渐被一种混杂着惊奇和担忧的复杂情绪所取代,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但这往后可怎么办?”石甘挠了挠头,憨直地说出了最现实的问题,“总不能为了让你看清东西,就把整个世界都变得漆黑一片吧?白天怎么办?总有需要光亮的场合。”
      吉亚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这确实是个问题。他需要一种能随时制造“可控黑暗”的方法。“问问零沐吧,”他最终说道,“他跟随弗里克先生那么久,见识广博,那个次元袋里就像个无底洞,或许会有些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小玩意或者知识。”
      零沐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再次将手伸进那个看似普通的布袋里摸索起来。片刻,他掏出了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带。那布带通体漆黑,材质似纱非纱,似绸非绸,触手冰凉柔滑,看起来十分平常,实在不像是蕴藏强大力量的宝物。
      “此物名为‘夜鸦的帷幕’,”零沐将黑色纱带递给吉亚,“或许能解您之忧。”他解释道,“它本身不具备强大法力,但其材质特殊,能够吸收和转化绝大多数可见光。当您系上它时,它会在您眼前形成一个稳定的微光过滤层,将过强的光线转化为适合您黑暗视觉感知的柔和暗色辉光。应该很适合您现在的状态。”
      吉亚接过纱带,心里暗自嘀咕:这听起来原理并不复杂,估计又是母亲当年沉迷各种奇技淫巧时,制造出的无数“失败道具”(或者按她自己的幽默说法,“小废物”)中的一件吧。但只要能解决他眼前的困境,哪怕是“小废物”,也是难得的宝贝。他不再犹豫,将纱带仔细地系在眼前,覆盖住那双空洞的眼眶。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当纱带系好的瞬间,他原本在自然光线下有些模糊、扭曲的黑暗视觉,立刻变得稳定而清晰起来!世界依旧笼罩在暗色调中,但物体的轮廓、细节,甚至远处树叶的纹理,都如同被最精密的画笔勾勒过一般,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这纱带不仅没有阻碍他的视觉,反而像是一个完美的适配器,优化了他的感知。“很好,”吉亚轻声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看得很清楚。”
      他适应了一下新的“视野”,然后迅速将话题引开。他不希望旁人总是将注意力集中在他失明的眼睛上,无论是出于同情、好奇还是别的什么。“现在祭品还差最后一样:血液。”吉亚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刚刚止住血、依旧隐隐作痛的眼眶,“难道……还要再抽我的血液吗?如果真是这样,接连失去眼睛又大量失血,我恐怕真的会撑不住,死在这里。”
      他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然而,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异变再生!
      忽然间,吉亚感觉到身后不远处的空间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波动。他猛地“转头”(面向那个方向),只见那里的空气像是被无形之手撕裂般,凭空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缝隙!浓稠如墨、边缘却泛着不祥血红色的雾气,正从缝隙中丝丝缕缕地弥漫而出,带着一股硫磺与腐朽物质混合的刺鼻气味。或许是森林的夜色太过浓重,加上零沐和石甘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吉亚身上,连提着微弱照明灯的石甘都未能第一时间察觉这悄无声息的空间异动。
      却是拥有超凡黑暗视觉、对能量波动极其敏感的吉亚率先发现了危险。他来不及多想,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出声:“快躲开!有东西!”
      这声惊呼如同平地惊雷,把零沐和石甘都吓了一跳。两人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零沐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向后滑开数米,双手间已有微光凝聚;石甘则猛地将吉亚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时“锵”地一声拔出了那柄本命匕首,横在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住那道正在扩大的空间裂缝,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战斗状态。
      在三人紧张的目光注视下,那道空间裂缝猛地扩张到一人多高,黑红色的雾气汹涌而出。紧接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如同闲庭信步般,从容地从那充斥着不祥气息的裂隙中踏出,稳稳地站在了林间的空地上。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色长袍,袍角绣着难以辨认的暗金色纹路。他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微微上扬的、带着戏谑意味的嘴角。
      他用一种幽森森的、仿佛带着回音、能直接钻进人骨髓里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向着如临大敌的三人组打了个招呼:
      “各位,晚上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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