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与月光信笔》小江鹤

3、第三章星河倒影与奔跑的月光

　　图书馆的“偶遇”像一颗被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江晚月预想的要持久。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干净清瘦的背影。早读时，他领读英语课文清朗的声音；课间，他低头与同学讨论问题时专注的侧脸；甚至只是他弯腰捡起地上纸屑的那个瞬间，都像被慢镜头捕捉，一帧帧存入她心底那个隐秘的角落。

　　那颗薄荷糖带来的，不再仅仅是解题灵光一现的清凉，更掺杂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甜。她开始期待，期待每一次桌角出现那颗浅蓝色糖果的瞬间，那几乎成了她平淡校园生活里，一个闪着光的、小小的仪式。

　　而温书墨，似乎也变得更加“明目张胆”了一些。虽然依旧不敢回头与她多说几句话，但放置薄荷糖的频率似乎更高了，有时甚至会在糖下面，压上一张裁切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上面用他清俊的字迹，写着一两句鼓励的话，或者一道题的简洁思路。

　　“几何辅助线可以试试连接这两个点。”
　　“这篇古文注释在课本第XX页，或许有用。”
　　“加油。”

　　言简意赅，一如他本人。但晚月总能从这些冰冷的文字里，读出一种笨拙的温暖。她将这些小纸条小心地抚平，和那些吃剩的漂亮糖纸一起，收进一个铁盒里。那是她无人知晓的宝藏。

　　秋意渐深，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开始大片大片地泛黄、飘落。一年一度的校运会，成了整个初一年级最热闹的盛事。

　　教室里，体育委员站在讲台上，声嘶力竭地动员大家报名，尤其是男子1500米长跑这个“老大难”项目。
　　“同学们！为班级争光的时候到了！1500米，谁愿意挑战一下？”
　　台下鸦雀无声。1500米，对这群刚刚脱离小学生身份的孩子们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大家面面相觑，纷纷低头，生怕与体育委员充满期待的目光对上。

　　就在气氛陷入僵局时，一个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起：
　　“我试试吧。”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到声音的来源——温书墨。
　　他微微挺直了背，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但仔细看，能发现他放在桌下的手，指节有些泛白。
　　体育委员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太好了！温书墨！你就是我们三班的英雄！”
　　同学们也纷纷投来敬佩和同情的目光。谁都知道，温书墨成绩好，但体育方面，只能算是中规中矩，并不突出。

　　江晚月的心，却随着他那句“我试试吧”，猛地揪紧了。她看着前排他那看似镇定，实则有些僵硬的背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象他在跑道上气喘吁吁、面色苍白的样子。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担忧和心疼的情绪，像潮水般漫上心头。

　　运动会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操场上是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广播里激昂的进行曲，空气里弥漫着青春和汗水的味道。
　　女子组的项目先进行，晚月参加的是立定跳远，很早就结束了。她的心思，完全系在了即将开始的男子1500米上。

　　当温书墨和其他选手一起站上起跑线时，晚月不由自主地挤到了跑道最内圈的位置。他穿着白色的短袖校服，号码布别在胸前，随着发令枪响，他冲了出去。起初，他还能保持在队伍中游，步伐看起来还算轻松。

　　但一圈，两圈……随着距离的拉长，他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呼吸变得粗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的脸色开始发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踉跄而沉重。原本在他身后的选手，一个接一个地超过了他，他落到了最后一名。

　　三班的看台区域，最初的加油声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沉默和窃窃私语。有人失望，有人同情。
　　“果然不行啊……”
　　“学习好就行了，干嘛勉强自己……”
　　这些细碎的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晚月的心上。她看到温书墨在经过班级看台前时，头垂得更低了，那是一种努力过后却无法达到预期的挫败和难堪。

　　一种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在温书墨咬着牙，开始最后一圈也是最艰难的一圈冲刺时，她猛地离开了班级区域，跑下了看台，来到了内圈跑道边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出来。周围所有的喧嚣——呐喊、音乐、议论——仿佛都在瞬间褪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跑道上挣扎前行的白色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朝着他的方向喊道：
　　“温书墨！加油！”
　　声音清晰，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奔跑中的温书墨似乎怔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逆着光，他看到了跑道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是江晚月。她的脸颊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泛着红晕，额角沁出细小的汗珠，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朦胧和怯意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盛满了全宇宙的星光，直直地照进他疲惫不堪、几乎想要放弃的心里。

　　她看着他，开始沿着内圈的草地，陪着他一起跑。
　　“温书墨！坚持住！”
　　“就快到了！”
　　“你可以的！”

　　她一遍遍地喊着，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温润而强大的力量，透过沉重的呼吸和麻木的双腿，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他看着身边这个为他奔跑、为他呐喊的女孩，那个平时安静得像月光的女孩，此刻却像一颗小太阳，迸发出如此灼热的光芒。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涌出。他不再去看超过他的人，不再去听周围的任何声音，他的眼睛里，只剩下终点线，和跑道边那个与他并肩的身影。

　　他咬紧牙关，重新调整呼吸，迈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开始加速！
　　最后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
　　他超越了一个，又一个人！
　　看台上的同学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逆转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
　　“温书墨！加油！温书墨！冲啊！”

　　江晚月跟着他跑到了终点线附近，看着他以一种近乎透支的姿势，踉跄着冲过了那条白色的终点线，然后腿一软，几乎要栽倒在地。旁边的同学和老师立刻围了上去。

　　晚月停住脚步，站在人群外围，大口地喘着气。她的心跳依旧快得不成节奏，脸颊滚烫。看着他被同学们扶住，看着他虽然疲惫却明显放松下来的侧脸，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喜悦、激动和如释重负的情绪，像温暖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

　　温书墨在同学的搀扶下，微微直起身，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找到了她。
　　他的头发被汗水完全浸湿，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总是清澈温和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复杂的光。有疲惫，有感谢，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晚月当时还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微微弯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一刻，晚月觉得，整个喧嚣的操场都安静了。只有他的那个笑容，像一颗温柔的子弹，正中她的心扉。

　　运动会结束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不一样了。

　　温书墨似乎不再满足于仅仅充当一个“薄荷糖投递者”。他会开始，在一些看似平常的时刻，主动和她说话。
　　比如，收发作业时，他会在她桌边稍作停留，低声问一句：“上次那道题，明白了吗？”
　　比如，小组讨论时，他会自然地走到她这一组，听着她偶尔小声发表的意见，然后点头表示赞同。
　　比如，在图书馆，他会“恰好”坐在她相邻的位置，各自安静地看书，偶尔抬头，目光相遇，便迅速分开，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

　　他们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却仿佛有无数无形的丝线，在悄然连接。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能被对方精准地捕捉和解读。

　　转眼，深秋已至，校园里的梧桐树叶几乎落尽，光秃的枝丫指向湛蓝的天空。初一年级的文艺汇演即将到来，每个班都需要准备一个节目，并且要重新布置教室后面的墙报，营造“艺术氛围”。

　　班委们开会讨论墙报主题，争论不休。有提议画风景的，有提议做剪纸的，还有提议抄写名人名言的。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江晚月，听着大家的讨论，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旋了很久，终于，她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说道：
　　“要不……我们画星空吧？”

　　话音刚落，她自己的脸先红了。大家都惊讶地看向这个平时几乎不参与班级事务的安静女孩。
　　班长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星空？这个想法很特别啊！江晚月，你是不是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我……我可以画。”她低下头，声音更小了，但态度却很坚定。

　　最终，班委们采纳了这个新颖的建议，并将绘制墙报的主要任务交给了江晚月，另外分配了几个同学给她打下手。

　　接下任务后，晚月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她利用所有的课余时间，构思草图，调配颜料。那面原本光秃秃的墙壁，渐渐被深邃的普兰群青覆盖。她用白色和柠檬黄，点缀出璀璨的星河；用混合的紫灰，晕染出朦胧的星云……

　　她画得极其专注，常常等到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她还踩在凳子上，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勾勒着细节。

　　而温书墨，总是那个“恰好”最后离开教室的人。
　　有时，他是“学习委员”，需要锁门；有时，他是“值日生”，需要检查卫生；有时，他只是在“整理笔记”。他总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似在忙自己的事情，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追随着那个在墙报前忙碌的身影。

　　他会默默地帮她换掉洗笔的脏水；会在她需要高处颜料时，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递给她；会在她因为画错一个小细节而蹙眉时，轻声说一句：“没关系，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们之间依旧没有太多的对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颜料和清水的交换间，在偶尔交汇又迅速移开的目光里，悄然滋长。

　　终于，在文艺汇演的前一天，墙报完成了。

　　当第二天清晨，同学们走进教室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那是一片浩瀚无垠的、仿佛拥有生命力的星空。星河壮丽流淌，星云瑰丽变幻，行星按照各自的轨道静静悬浮。而在星空的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散发着柔和银白色光晕的月亮飞船，造型可爱，线条流畅，正朝着右上方一颗标注着优雅花体字母“W”的、散发着温暖橙色光芒的星球缓缓靠近。

　　整幅画充满了想象力与美感，色彩和谐，细节精致。
　　“哇！太漂亮了！”
　　“江晚月，你太厉害了！”
　　“这是我看过最棒的墙报！”
　　同学们围在墙报前，发出由衷的赞叹。

　　温书墨站在人群后面，静静地看着那面墙报。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月亮飞船和那颗“W”星球上时，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开始失控地狂跳。

　　W……温。
　　月亮……江晚月。

　　她画的是……他们的星河。
　　她将他悄悄收集的那些草稿纸上的元素，那些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关于星空与月亮的秘密，全部融入了这幅公之于众的画里。用一种如此隐晦，却又如此直白的方式。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在血管里加速奔流。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感动，将他牢牢包裹。他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江晚月正被几个女同学围着，害羞地接受着夸奖。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神闪烁，却带着一种完成了巨大创作后的满足和光亮。

　　他们的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再次相遇。
　　这一次，温书墨没有躲闪。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仿佛盛满了整个星河的笑容，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晚月看懂了他眼中的赞赏和那句无声的“我明白”。她的心，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甜蜜和安心填满。她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文艺汇演在晚上举行，礼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三班的节目是一个集体诗朗诵，获得了不错的反响。演出结束后，大家兴奋地互相道别，陆续离开礼堂。

　　温书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站在礼堂侧门的阴影里，手心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丝绒盒子，里面是他准备了很久的礼物——一枚镶嵌着小小月亮形状琥珀的胸针。他打算等她出来，就送给她，顺便……顺便说出那句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的话。

　　他看着她和其他几个女生一起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演出后的兴奋红晕。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上前。

　　然而，就在这时，几个高年级的学长说笑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颇为帅气的男生，径直走到了江晚月面前，爽朗地笑道：“学妹，你就是三班画墙报的那个江晚月吧？画得太棒了！我们是学生会宣传部的，有没有兴趣来我们部门帮忙？”

　　晚月显然有些措手不及，面对学长热情而直接的邀请，她有些慌乱地点了点头：“啊？我……我可以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那个学长笑容灿烂，很自然地拿出手机，“那我们先加个微信？方便以后联系。”

　　周围响起一阵善意的起哄声。晚月在众人的注视下，不好意思拒绝，只好也拿出了手机。

　　温书墨站在阴影里，看着那个笑容阳光的学长，看着晚月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们交换联系方式……他刚刚鼓起的所有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紧握着盒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颗原本火热雀跃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喧嚣的人群簇拥着那个学长和江晚月渐渐走远。温书墨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最终没有上前。
　　那枚装着月亮胸针的盒子，和那句未能说出口的话，一起，被他默默地放回了书包最深的角落。

　　晚月和同学们走到礼堂门口，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侧门那里空空荡荡，早已没有了温书墨的身影。她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但很快就被学长邀请加入学生会的新奇和周围同学的热闹冲散了。

　　秋夜的凉风吹拂着她发热的脸颊，星空在头顶寂静地闪耀，与教室里那面墙报交相辉映。
　　她并不知道，在那个喧闹的夜晚，有一份精心准备的月光，未能如期抵达她的掌心。而少年敏感的心事，就像夜风里飘散的蒲公英，悄无声息，却落满了整个青春的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