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人间》游序

41、可以接受吗

　　陈诩提前回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像是偷来的时光。

　　何俞逢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像是要把分别大半个月的份都补回来。他们没去远地方，只是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去图书馆看看新书，去熟悉的小店吃吃饭，或者干脆就待在何俞逢家里，一个打游戏，一个看书，互不打扰，却又气息交融。

　　陈诩的话依旧不多，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感确实淡了很多。他会默许何俞逢牵他的手，会在何俞逢讲无聊笑话时几不可察地弯一下嘴角，甚至会在何俞逢赖皮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时，只是微微僵一下，然后便任由他靠着。

　　这种细微的改变，对何俞逢而言，已是莫大的惊喜。他像个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不敢有丝毫逾越，生怕又把这只好不容易靠近的小猫吓跑。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几天后，陈诩以“需要休息”为由，结束了这短暂的“假期”，重新回到了他那种深居简出、最大限度保存能量的生活模式，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

　　何俞逢虽然不舍，但也理解。他知道陈诩因为长时间集训所以需要时间来恢复精力，便也克制着自己，没有天天去打扰，只是保持着每天的信息联系，偶尔以送复习资料或者好吃的为借口，上门待一小会儿。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陈诩一个人在家，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蜷在客厅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一部没什么声音的纪录片，光影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他其实并没怎么看进去，只是享受着这份独处的宁静。

　　就在他有些昏昏欲睡时，玄关处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响。

　　陈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这个时间，家政阿姨应该已经离开了。会是谁？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立刻从沙发上站起身，想要退回自己的房间，避开可能的照面。他和他父亲陈继铭的关系一向疏离，平时几乎不见面，彼此都习惯了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

　　然而，他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大门就被“哐”一声推开了。

　　陈继铭站在门口，身上带着酒气和室外的热浪，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领带也有些松垮。他看到客厅里的陈诩，似乎有些意外，随即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

　　“走什么走？看到老子回来，连声招呼都不打？”他的声音带着点酒后特有的浑浊和居高临下。

　　陈诩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他，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垂下眼眸，没什么情绪地叫了一声：“爸。”

　　陈继铭换上拖鞋，踱步走到客厅，目光在陈诩身上扫了一圈，又落在电视屏幕上，嗤笑一声：“在家就看这些没用的东西？集训完了就无所事事了？”

　　陈诩抿紧了嘴唇，没说话。

　　“听说你拿了个什么……全省第一？”陈继铭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向后靠，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站在那里的儿子，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倒是给你老子长脸了。”

　　陈诩依旧沉默，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不过，光会读书有什么用？”陈继铭话锋一转，带着点讥诮，“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以后出了社会，也就是个给人打工的料。”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陈诩心上。他习惯了父亲这种带着贬损的“关心”，但每次听到，还是会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窒息和钝痛。

　　他依旧低着头，不反驳，也不回应，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陈继铭似乎对他的沉默很不满，酒精放大了他骨子里的控制欲和烦躁。他盯着陈诩，语气变得更加尖锐：“怎么？说你两句还不乐意了？摆这副脸色给谁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说不得你了？”

　　陈诩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但他依旧强忍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有。”

　　“没有？”陈继铭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陈诩面前，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身材高大，带着一种压迫感，阴影笼罩住陈诩。“我看你就是翅膀硬了！以为拿了个破奖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陈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更加激怒了陈继铭。

　　“躲什么躲？！”陈继铭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陈诩的手臂，力道很大，捏得他生疼。“老子是你爹！还能吃了你不成？！”

　　陈诩吃痛，眉头紧紧皱起，试图挣脱，却被攥得更紧。

　　“放开……”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放开？”陈继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另一只手抬起来，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用力推了陈诩的肩膀一下，将他推得一个踉跄，后背撞在了旁边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滚回你房间去！看见你就烦！”陈继铭像是发泄够了，不耐烦地挥挥手，语气充满了厌弃。

　　陈诩靠着墙壁，稳住身形。手臂和后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感，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抬起眼，深深地看了陈继铭一眼，那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转过身，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陈诩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客厅里传来陈继铭打开电视、调大音量的嘈杂声。

　　他闭上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手臂上被攥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后背撞击的地方更是传来一阵阵闷痛。但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那片荒芜来得刺骨。

　　他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习惯了突如其来的贬损，习惯了这种如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的状态。

　　只是……每次经历，还是会觉得冷。

　　他蜷缩起身体，将脸埋在膝盖里，试图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被任何人察觉的、安全的茧。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电视声似乎小了，接着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陈继铭大概又出去了。

　　家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陈诩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手机在手边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显示着何俞逢发来的信息：

　　【在干嘛？我爸妈不在家，买了你上次说还不错的那家甜品，要不要过来？或者我给你送过去？】

　　看着屏幕上那跳跃的文字和后面跟着的傻乎乎的表情包，陈诩冰冷僵硬的心脏，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暗了下去。

　　然后，他伸出手，拿起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悬停着。

　　他需要那份温暖吗？

　　他……可以接受吗？

　　最终，他还是点亮屏幕，指尖有些颤抖地，回复了两个字：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