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人间》游序

50、邀请

　　秋意渐浓，校园里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风一吹，便簌簌落下，铺满了林荫道。高三的日子，就在这金黄的落叶和仿佛永远也写不完的试卷中，一天天飞速滑过。

　　周老师的“高压统治”依旧，每周的测验、每月的模拟考，像一道道紧箍咒，牢牢套在每个学生的头上。教室里常年弥漫着咖啡、风油精和纸张油墨混合的、属于奋斗的味道。课间时分，趴在桌上补眠的人越来越多，讨论题目的声音也时常带着掩不住的焦躁。

　　何俞逢在这种氛围下，也不得不收起了不少玩心，开始真正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倒不是他有多大的雄心壮志，主要是……他不想被陈诩甩开太远。看着陈诩那永远波澜不惊、稳居榜首的成绩，再看看自己那上下浮动的排名，何俞逢第一次有了种紧迫感——他得配得上站在陈诩身边才行。

　　于是，何俞逢的日常变成了：上课努力听讲（偶尔走神），下课缠着陈诩问题（主要目的还是靠近），晚上回家挑灯夜战（效率有待商榷）。陈诩则成了他随身的“最强外挂”和“人形镇定剂”，总能在他抓狂时给出最简洁有效的指点，或者只是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就能奇异地抚平他心头的毛躁。

　　两人的关系，在高压的学习环境下，以一种更加日常、更加深入的方式稳固发展着。何俞逢的热情依旧，但多了几分体贴和分寸；陈诩的回应依旧内敛，但那份默许的亲近和偶尔流露的柔软，却越来越清晰。

　　然而，在这种日益亲密的关系中，何俞逢也逐渐察觉到了陈诩某些根深蒂固的习惯和原则。

　　其中最明显的一点，是关于“赠与”和“回报”。

　　何俞逢是个大方且乐于分享的人，尤其对自己喜欢的人，更是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捧到对方面前。看到陈诩用的笔旧了，他会立刻买来更好用的新款；发现陈诩偶尔会胃不舒服，他就常备着温和的胃药和养胃的零食；天气转凉，他早早准备好了围巾手套；甚至看到陈诩对某本绝版的外文物理专著多看了一眼，他都能想方设法托人从国外弄回来。

　　对于这些馈赠，陈诩很少明确拒绝。他会收下，会使用，甚至会因为那些恰到好处的实用性而微微动容。但与此同时，他也会在不久之后，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还”回来。

　　何俞逢送了他一支昂贵的限量版钢笔，没过几天，陈诩就会“顺便”给他带一份同样价值不菲的、何俞逢提过一嘴想要的某品牌最新款耳机。

　　何俞逢替他买了胃药和零食，陈诩会在某个周末，带他去一家口碑极好、需要提前很久预约的私房菜馆，点的全是何俞逢喜欢的菜色。

　　就连那本绝版专著，陈诩在收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在一次何俞逢为了一道竞赛难题抓耳挠腮时，将他自己整理了许久、从未示人的、关于该类问题的独家笔记和心得，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何俞逢。那份笔记的价值，在何俞逢看来，远超那本专著。

　　起初，何俞逢只是觉得陈诩太客气，或者是不想欠他人情。他嬉皮笑脸地说：“跟我还分这么清干嘛？我的就是你的！”

　　陈诩却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应该的。”

　　次数多了，何俞逢才渐渐明白，这并不是客气，而是陈诩骨子里的一种原则，一种维持自身边界感和独立性的方式。他不习惯无条件地接受他人的给予，哪怕这个人是何俞逢。他需要用某种形式的“等价交换”，来保持心理上的平衡和安全，来确认自己在这段关系里，不是单纯的索取者。

　　何俞逢心里其实有点不是滋味。他给陈诩东西，纯粹是因为他想给，因为他看到陈诩用上他送的东西时会开心，压根没想过要什么回报。陈诩这种“锱铢必较”的态度，有时候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账本，每一笔付出都被清晰地记录着，等待着被偿还。

　　这和他理想中那种不分彼此、亲密无间的恋爱关系，似乎有点差距。

　　但他也理解陈诩。他知道陈诩成长的环境，造就了他这种过于独立甚至有些疏离的性格。他能感受到，陈诩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认真而笨拙地回应着他的好，努力维持着这段关系中的平等和尊严。

　　所以，何俞逢虽然心里偶尔会有点小失落，却从未因此抱怨或强求。他尊重陈诩的原则，也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陈诩那敏感的自尊。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毫无节制地“投喂”，而是会更加注意礼物的实用性和恰当性，尽量避免给陈诩造成太大的心理负担。

　　这天放学后，两人照例一起走到地铁站。秋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

　　何俞逢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致的方形小盒子，递给陈诩：“喏，这个给你。”

　　陈诩接过，看了看盒子，是一个知名品牌的护手霜。秋季干燥，他手指偶尔会起倒刺。

　　“谢谢。”陈诩低声说，将盒子放进口袋。
　　何俞逢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只是平静地接受，没有露出那种准备“记账偿还”的沉思神色，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这种实用的小东西，还在陈诩的“可接受赠予”范围之内。

　　“对了，”何俞逢忽然想起什么，“下周末我爸生日，家里要办个小聚会，都是些比较熟的朋友，你来不来？”他语气轻松，眼神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这算是……正式把陈诩带入自己的家庭社交圈？

　　陈诩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侧头看向何俞逢，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犹豫和……抗拒？

　　“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拒绝。

　　何俞逢的心微微一沉，赶紧补充道：“人不多！就吃顿饭！而且我爸妈你也见过，他们挺喜欢你的！你就当……去蹭顿饭？”他放软了声音，带着点恳求的意味。

　　陈诩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他沉默了几秒，才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何俞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去接你！”

　　陈诩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走到地铁站入口，两人停下脚步。

　　何俞逢看着陈诩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的眉眼，心里那点因为之前“礼物原则”而产生的小小别扭，早已烟消云散。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笑意：

　　“那……周末见，男朋友。”

　　陈诩的耳根微微泛红，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对了，”何俞逢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认真了些，“陈诩，以后我送你东西，你真的不用老想着还我什么。我给你，是因为我想给，看到你用我就高兴。不是图你什么，明白吗？”

　　他顿了顿，看着陈诩微微垂下的眼睫，声音更加柔和：“当然，你有你的原则，我尊重。但在我这儿，你永远不用觉得欠我什么。我们之间，不用算得那么清。”

　　陈诩抬起眼，看向何俞逢。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何俞逢的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里面盛满了真诚和毫无保留的温柔。

　　那双眼睛，像是有魔力，能穿透他所有坚硬的防备，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些酸，有些软，还有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暖意。

　　他看了何俞逢很久，久到何俞逢都以为他不会回应了。

　　最终，陈诩几不可察地，微微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飘散在秋夜的晚风里：

　　“……知道了。”

　　何俞逢笑了，那笑容比周围的灯火还要明亮温暖。他伸出手，飞快地、轻轻地握了一下陈诩微凉的手，然后松开。

　　“走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

　　陈诩看着何俞逢转身汇入地铁站的人流，直到那高挑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何俞逢掌心温热的触感。

　　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护手霜的小盒子，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包装。

　　不用算得那么清吗……

　　他微微抿紧了唇。

　　有些原则，或许可以因为这个人，而有所松动。

　　但有些底线，是他赖以保持自我、维持内心秩序的根本，恐怕……难以轻易更改。

　　尤其是，当某些他无法掌控的、来自外部的变数，正在悄然逼近，可能将一切平衡都打破的时候。

　　他握紧了手中的小盒子，转身，走向了相反方向的站台。

　　秋风吹动他的衣角和发梢，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异常的沉静和……不易察觉的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