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许人间》游序

51、一通电话

　　周六傍晚，何家别墅灯火通明，宾客盈门。为了庆祝何父五十岁生日，何家举办了一个规模不大却足够精致的家庭聚会。来的大多是关系亲近的亲戚和生意上往来密切的合作伙伴，气氛热烈而不失体面。

　　何俞逢一大早就开始忙碌，帮着家里布置，确认菜单，还特意叮嘱了家里的阿姨准备几道清淡可口的菜——自然是给陈诩准备的。他换了身得体的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又帅气，只是眉眼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担心陈诩不适应这种场合。

　　下午五点多，陈诩准时到了。他依旧穿着简单干净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外面套了件驼色的薄针织开衫，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气质清冷。手里提着一个包装雅致、不算大但看起来很用心的纸袋。

　　何俞逢立刻迎了上去，眼睛亮晶晶的：“来了？”

　　“嗯。”陈诩点点头，将手里的纸袋递过去，“给叔叔的生日礼物。”

　　何俞逢接过来，有些意外：“你还特意准备了？”他知道陈诩的性格，不太擅长也不太热衷这种社交礼仪。

　　“应该的。”陈诩语气平静。

　　何俞逢心里一暖，也没多问，引着他往里走：“走，先去见见我爸妈，他们念叨你好几次了。”

　　何父何母见到陈诩，都很热情。何父拍着陈诩的肩膀，笑着说：“小陈来了！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俞逢这孩子，多亏了你平时帮他！”何母也温言细语地关心着陈诩的近况，问他集训累不累，学习压力大不大。

　　陈诩虽然话不多，但礼数周到，回答得简洁得体，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不显失礼。何俞逢在旁边看着，心里既骄傲又有点心疼。他知道陈诩并不习惯这种寒暄，只是为了他才强撑着应对。

　　简单打过招呼后，何俞逢就把陈诩带到了一处相对安静的露台角落，那里准备了精致的点心和饮料。“你先在这儿坐会儿，吃点东西。我去招呼一下其他客人，马上回来。”他低声对陈诩说。

　　陈诩点了点头，在藤椅上坐下，目光落在远处花园的景观灯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何俞逢这才稍稍放心，转身去履行他作为主人家独子的职责。他穿梭在宾客之间，打招呼，寒暄，接受着长辈们的夸奖或调侃，心思却有一大半挂在露台那边。他时不时用余光瞟过去，看到陈诩一直安静地坐着，偶尔喝一口水，没有碰那些点心，也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才稍稍安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愈加热络。何俞逢终于得空，端着一碟他特意让厨房现做的、少油少盐的精致小菜和一碗温热的汤羹，回到了露台。

　　“饿了吧？先吃点垫垫。”他把东西放在陈诩面前的小几上，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松了口气，“可算能喘口气了，这种场合累死个人。”

　　陈诩看了一眼面前的餐点，都是他偏好的清淡口味。“谢谢。”他低声说，拿起小勺，慢慢地喝了一口汤。

　　何俞逢看着他安静进食的样子，心里那点因为应酬而产生的疲惫瞬间消散了。他侧过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陈诩：“怎么样？是不是很无聊？待会儿吃完，我找个借口，咱们先溜？”

　　陈诩抬起眼，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用。”

　　“真不用？”何俞逢有些意外。

　　“嗯。”陈诩应了一声，继续小口地吃着东西，动作优雅而缓慢。

　　何俞逢心里更软了。他知道陈诩是在顾及他的面子，不想让他为难。他不再提溜走的事，只是陪着陈诩，偶尔低声说两句话，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待着，享受着这忙碌宴会中难得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静谧时刻。

　　晚风轻柔，带着花园里草木的清香。露台柔和的灯光笼罩着两人，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地上，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何俞逢觉得，这一刻，美好得像一幅画。

　　然而，这幅画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陈诩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起来，声音在安静的露台上显得格外清晰。

　　陈诩的动作顿了一下，放下勺子，拿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没有储存姓名、却似乎让他十分熟悉的号码。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有些复杂，刚才那点放松的姿态也悄然收紧。

　　何俞逢注意到了他的变化，关切地问：“怎么了？谁的电话？”

　　陈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屏幕看了两秒，然后对何俞逢低声说了句：“抱歉，接个电话。”便站起身，拿着手机，快步走到了露台更远的、靠近花园阴影的角落。

　　何俞逢看着他明显带着回避意味的背影，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他坐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陈诩，但因为距离和光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背对着这边，接起了电话。

　　通话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一两分钟。

　　但何俞逢却觉得，那段时间漫长得令人心焦。他看到陈诩的背影从一开始的紧绷，到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有些泛白。虽然听不到具体内容，但那种透过背影传递出的、骤然降低的气压和冰冷的僵硬感，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通话结束。陈诩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他低着头，看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维持着那个姿势，站了大概十几秒钟。

　　然后，他才缓缓转过身，朝何俞逢走过来。

　　露台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一些，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何俞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力压抑却仍然泄露出来的……冷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甚至是……厌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何俞逢立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语气带着担忧。

　　陈诩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总是清澈平静的眸子里，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底下有暗流涌动。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哑平淡：

　　“有点事，需要先走。”

　　“现在？”何俞逢愣了一下，“很急吗？我送你？”

　　“不用。”陈诩拒绝得很干脆，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自己回去。抱歉，打扰了你们的聚会。”

　　他说着，已经迈开脚步，朝着别墅内走去，步伐比平时快了许多，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想要立刻离开的迫切。

　　何俞逢的心猛地一沉。他赶紧追上去，拉住陈诩的手臂：“陈诩，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家里……”他直觉跟刚才那通电话有关，而能让陈诩露出这种神色的，多半是他那个不太对付的父亲。

　　陈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微微用力，挣脱了何俞逢的手。

　　“没什么。”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你先忙。我走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穿过客厅，甚至没有去跟何父何母道别，径直走向玄关，换鞋，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整个过程快得让何俞逢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玄关，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陈诩那句冷淡的“没什么”，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冷的棉花，又沉又闷。

　　周围的欢声笑语、杯觥交错，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何俞逢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蔓延上来。

　　他了解陈诩。如果不是发生了非常棘手、甚至可能难以启齿的事情，陈诩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的方式，匆匆离开。

　　那通电话……到底说了什么？

　　何俞逢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立刻追出去，但理智告诉他，陈诩现在需要独处，强行追问可能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作为今天宴会主角的儿子，他也无法立刻抛下所有客人离开。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回到宴会中，脸上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继续应酬着，但心思早已飘远。

　　整个后半场宴会，何俞逢都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一眼，陈诩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他忍了几次，最终还是没忍住，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到家了吗？没事吧？】

　　信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

　　直到深夜，宾客散尽，何俞逢帮忙收拾完残局，才终于有空回到自己房间。他再次拿出手机，陈诩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拨通了陈诩的电话。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等待音，然后，是冰冷机械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是关机，是无法接通。

　　何俞逢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不好的预感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次对这段看似稳步发展的感情，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安。

　　陈诩那个看似坚固、实则可能早已岌岌可危的世界里，似乎正在发生着什么他无法触及、也难以想象的变故。

　　而那通突如其来的电话，就像是一道裂缝，让他窥见了冰山之下，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黑暗。

　　这一夜，何俞逢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