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风》芷玲

4、第4章

　　沈叙攥着保温杯站在楼道口，指尖残留的温热与周遭的霉味、酒气撞得生疼。

　　劣质防盗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酒瓶碎裂的脆响，混着沈明丰含混的咒骂，像冰锥扎进耳廓，将校园里残留的暖意生生割裂。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客厅已是一片狼藉。啤酒罐滚得满地都是，烟灰缸倒扣在茶几上，烟蒂散落如黑色碎屑。沈明丰瘫在沙发上，通红的眼睛扫过来，带着酒气的唾沫星子喷溅而出：

　　“死崽子，还知道回来？钱呢？”

　　沈叙没应声，往卧室挪了两步。书包里藏着许执塞的酸奶和保温杯，口袋里是折得整齐的三明治包装袋，这些都是他舍不得触碰的珍宝，自然没想过要分给眼前的人。

　　“问你话呢！哑巴了？”沈明丰猛地站起来，酒劲让脚步踉跄，他一把揪住沈叙的书包带，狠狠扯落在地。

　　保温杯滚出来，“哐当”撞在墙角，保温盖弹开，温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杯口磕出的白痕，像沈叙心里突然裂开的缝。

　　“你他妈敢不理我？”拳头带着风砸在后背，钝痛瞬间蔓延。沈叙踉跄着扶住墙，转身时，眼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戾气。

　　从前他只会躲，只会缩在墙角承受，可今天不一样，许执的话还在耳边——“不用在意别人眼光”“校医说你得好好养着”，那些温热的瞬间像火种，在心底烧了起来。

　　沈明丰第二拳挥来时，沈叙侧身躲开，抬手攥住他的手腕，指节泛白，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劲：“别碰我。”

　　“反了你了！”沈明丰被激怒，另一只手抄起茶几上的空酒瓶，朝着沈叙的头砸去。沈叙下意识低头，酒瓶擦着额角飞过，砸在墙上碎成两半，玻璃碴溅了他一身。

　　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糊住了视线。沈叙抬手一抹，满手都是血。血腥味与酒气混杂着涌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涌，却也彻底点燃了他的血性。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沈明丰，抓起书包转身就往门外跑。沈明丰的咒骂声在身后追着，脚步声像重锤砸在楼道里，震得耳膜发疼。

　　沈叙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下跑。额角的血越流越多，滴落在台阶上，留下一串暗红的印记。跑出单元门时，傍晚的风一吹，伤口更疼了，可他不敢停，一直跑到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才扶着一棵梧桐树慢慢蹲下来。

　　书包里的笔记本和错题本被血渍染了一角，那是许执的笔记，字迹工整清秀，此刻却沾了他的血，刺眼得让人难受。沈叙蜷缩着身子抱住膝盖，额角的疼痛与心里的委屈交织着涌上来，让他忍不住发抖。

　　他掏出手机，屏幕沾了血，指纹解锁失败。擦干净后，聊天框停留在下午的对话，许执最后发的是“到家记得说一声”。指尖悬在输入框上良久，最终只打出两个字：“到了。”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他却突然慌了神。许执会不会觉得他回复太冷淡？会不会察觉语气不对？他怕追问，连忙把手机揣回口袋，可刚放进去，震动就接踵而至。

　　许执的消息：“今天的笔记看得懂吗？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标出来，明天我帮你讲。”

　　沈叙的鼻子一酸。许执没有追问，只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带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没有半点逾矩的试探，却让心里的难受更甚。他攥着手机，指腹摩挲着屏幕，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打不出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亮起暖黄的光，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寒意。沈叙蹲了很久，直到伤口不再流血，才慢慢站起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家不能回，学校已经关门，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被世界遗弃在角落。

　　额角的伤口开始结痂，紧绷着皮肤，一动就疼。他摸了摸校医早上给的创可贴，早已被血浸透，边缘卷了起来。

　　脑海里闪过许执帮他整理笔记时的认真，走廊里轻轻拉住他胳膊的温度，还有那个装着温水的保温杯，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密密麻麻地疼。

　　沈叙配不上许执的好。

　　手机震动，连续两条消息都是许执。第一：“你平时回家都挺快的，今天怎么没说一声就下线了？是不是手机快没电了？”第二：“对了，明天的早餐，你想吃什么？我路过食堂顺便买，不用你请，就当是谢谢你昨天愿意听我讲题。”

　　“不用你请”四个字像针，扎得沈叙眼泪瞬间掉下来。许执记得他说过要请早餐，却怕他为难，特意找了借口，把姿态放得那么低。

　　他再也忍不住，指尖颤抖着回复道：“都可以。”发送完赶紧调成静音，怕情绪失控在电话里露馅。可刚调完，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许执”。

　　沈叙的心跳漏了一拍，盯着屏幕看着铃声一遍遍响到自动挂断，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满脸泪痕的模样。他不敢接，怕许执听到他的声音，怕对方知道他的处境，怕这份难得的温柔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他的不堪而消散。

　　没过几秒，手机又响了，铃声执着地响着，像在诉说着藏不住的担心。沈叙咬着唇，终于按下接听键，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喂？”

　　“沈叙？”许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怎么不接电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

　　沈叙吸了吸鼻子，声音还是忍不住发颤，“刚才在收拾东西，没听见。”

　　“是吗？”

　　许执的声音顿了顿，“我刚才路过你家小区门口，看到你家楼道里灯亮着，但是楼下没看到你的自行车。你真的到家了？”

　　沈叙的心脏猛地一缩。许执在他小区门口？他怎么会来？

　　“我……我在家呢。”声音更慌了，“自行车放在楼下了，可能你没看到。”

　　“哦。”

　　许执的声音平静了些，“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我在小区门口等你，一起去学校。”

　　“不用了！”沈叙脱口而出，又赶紧补充，“我……我明天想早点去学校，就不麻烦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许执的声音：“沈叙，你是不是在撒谎？”

　　眼泪掉得更凶了。许执太了解他了，了解到他连撒谎都瞒不过。他咬着唇不肯说话，怕一开口，所有的委屈都会倾泻而出。

　　“沈叙。”许执的声音放柔了，带着哄劝的意味，“如果你不想回家，或者有什么难处，不用瞒着我。我就在你小区门口，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等你。”

　　沈叙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许执没有逼他，只是把选择权交给了他，这份尊重，比任何安慰都让他动容。他哽咽着，报出离小区不远的公园地址。

　　挂了电话，他慢慢走到公园门口，坐在长椅上抱着书包，像个迷路的孩子。额角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望着路口，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十几分钟后，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许执跳下车，一眼就看到了长椅上的沈叙。他快步走过来，路灯照亮沈叙的脸，当看到额角的伤口和未干的泪痕时，许执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语气里的焦急再也掩饰不住。

　　沈叙抬起头，看到许执的样子，眼眶又红了。许执的额角沾着汗，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鼓的，手里攥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创可贴和碘伏，显然是临时买的。

　　许执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想碰他的额角又怕弄疼他，动作顿了顿，轻声问：“是不是你爸？”

　　沈叙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许执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握着手袋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打开塑料袋，拿出碘伏和棉签，温柔地帮他清理伤口：“忍着点，可能有点疼。”

　　棉签碰到伤口时，沈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许执的动作更轻了，声音压得极低：“别怕，我轻点。”

　　他专注地消毒、止血、贴创可贴，动作温柔。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认真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沈叙看着他，鼻尖萦绕着许执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少年独有的清爽气息，心里的委屈和不安渐渐被暖意取代。

　　“为什么不告诉我？”处理完伤口，许执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心疼，“是不是不想让我知道？”

　　“我……”沈叙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让你觉得麻烦，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傻瓜。”许执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你从来都不是麻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不用一个人扛着。”

　　他没有追问具体发生了什么，没有打探他的家事，只是用最简单的话，给了他最需要的安慰。沈叙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许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长椅很窄，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却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晚风拂过带来凉意，许执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轻轻披在沈叙身上。

　　外套还带着许执的温度，裹在身上暖烘烘的。沈叙愣住了，抬头对上许执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星光，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暖意。

　　“别着凉了。”许执笑了笑，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沈叙的心跳瞬间加快，低下头不敢再看，脸颊烫得厉害。他攥着外套的衣角，感受着上面的温度，心里像揣了只小鹿，怦怦直跳。

　　“今晚别回去了。”许执突然说，“我家有客房，你可以住那里。”

　　“不行，我不能麻烦你……”

　　沈叙连忙摇头。

　　“不麻烦。”许执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不容拒绝，“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待着？我爸妈今晚不在家，家里就我一个人。”

　　沈叙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实在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更不想和许执分开。

　　许执推着自行车，沈叙走在他身边。两人沿着路灯照亮的小路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紧紧地靠在一起。沈叙偷偷看了一眼许执，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格外柔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你的笔记，”沈叙低声说，“被我弄脏了，对不起……”

　　“没关系。”许执笑了笑，“笔记可以再抄。”

　　沈叙的心里暖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微笑。

　　到了许执家，干净整洁的公寓让沈叙有些局促。许执把他领进客房：

　　“你先洗个澡，我去给你找件我的衣服穿。浴室里有新的毛巾和洗漱用品，都是没用过的。”

　　沈叙点了点头走进浴室，热水从花洒里喷出来，温暖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心里的阴霾。

　　他看着镜子里额角的创可贴，想起许执温柔的动作和坚定的话语，好像有东西在悄悄改变。

　　洗完澡，他穿上许执的衣服，宽松的布料裹在身上，带着许执的味道，让他感到无比安心。走出浴室时，许执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温水。

　　“洗完了？过来喝点水。”许执对他笑了笑，招手让他过去。

　　沈叙走过去接过水杯，温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烘烘的，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明天我帮你请假吧。”许执说，“你的伤口需要好好休息。”

　　“可是……我的功课……”

　　“功课不重要，你的身体才重要。”

　　许执打断他，“等你好了，我帮你补回来，不会让你落下的。”

　　沈叙点了点头，心里满是感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许执，谢谢你。”

　　“不用谢。”许执笑了笑，看着他，“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

　　这两个字像一道暖流，涌遍全身。他从来没有过朋友，从来没有人把他当朋友。许执是第一个。

　　他抬起头，看着许执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嗯，朋友。”

　　许执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夜深了，许执把客房的被子铺好：“你早点休息，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嗯。”沈叙点了点头，看着许执转身离开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叫住他，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许执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沈叙。”

　　“嗯？”

　　“别怕。”许执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够的力量，

　　“有我在。”

　　沈叙的眼眶又红了，用力地点了点头：“嗯。”

　　许执笑了笑，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躺在床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心里暖暖的。他想起许执为他做的一切，想起那个被摔碎的保温杯，想起两人并肩走在小路上的影子，想起“有我在”三个字里的坚定。

　　他摸了摸身上的校服外套，上面还残留着许执的温度和味道。把脸埋进被子里，嘴角扬起浅浅的微笑。

　　这一夜，他没有做噩梦。梦里是暖黄的路灯，是干净的校园，是许执温柔的笑容，还有两人并肩走在走廊里，影子紧紧靠在一起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沈叙是被阳光叫醒的。睁开眼睛，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几声鸟叫。

　　他坐起来摸了摸额角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走到客厅时，看到许执正在厨房里忙碌。

　　“醒了？”许执听到声音回头笑了笑，“我做了点早餐，快过来吃。”

　　餐桌上摆着三明治和豆奶，和昨天许执给他买的一样。沈叙走过去坐下，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面包焦脆，夹着新鲜的生菜和火腿，味道和昨天一样好，心里却比昨天更暖。

　　“今天感觉怎么样？”许执把豆奶推到他面前，“伤口还疼吗？”

　　“不疼了。”沈叙摇了摇头，“谢谢你。”

　　“不用谢。”许执笑了笑。

　　“吃完早餐，我带你去医院换个药，然后再去学校。”

　　沈叙点了点头，没有拒绝。

　　吃完早餐，两人一起去了医院。医生帮沈叙换了药，叮嘱他不要用手抠伤口，避免感染，饮食上多吃点高蛋白的食物，好得更快。

　　许执听得很认真，拿出手机把医生的话一条条记下来，末了又追问了几句注意事项，才带着沈叙离开。

　　走出医院时，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沈叙看着身边低头整理备忘录的许执。

　　侧脸在阳光下格外干净，睫毛纤长，连认真记笔记的样子都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走吧，去学校。”许执收起手机转头笑了笑，“我已经跟班主任请假了，说你身体不舒服，上午晚点到，他没多问。”

　　沈叙点了点头，跟着许执往学校走。两人没有骑自行车，就这么并肩走着，路上偶尔有行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沈叙下意识想往许执身后躲，却被许执轻轻拉住了手腕。

　　和上次在走廊里不同，这次许执的手指是轻轻包裹住他的手腕，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不重，却足够让他感受到一种被稳稳护住的安全感。

　　“不用躲。”许执的声音很轻，落在耳边带着暖意，“你的伤口是保护自己留下的，没什么好怕别人看的。”

　　沈叙的心跳漏了一拍，抬头看向许执，对方也正在看他，眼神坦然又坚定，没有丝毫避讳。

　　阳光落在许执的眼睛里，亮得像有星光在闪。他愣了愣，没有再挣扎，任由许执拉着他往前走，手腕上的温度顺着血液蔓延，暖得让人心头发颤。

　　路上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落在人行道上，不急不缓，默契得像是走了千百遍。

　　沈叙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许执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他的动作温柔又坚定。他忽然觉得，那些笼罩着他十几年的黑暗，好像正被身边这个人一点点劈开，漏进细碎的光。

　　走到教学楼门口时，许执才松开手，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皮肤，留下一阵轻微的痒意。沈叙下意识攥了攥手心，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他抬眼看向许执，对方正侧身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指尖避开伤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进去吧，我已经跟数学老师说过了，这节课的笔记我帮你记。”

　　沈叙点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许执率先迈开脚步，背影挺拔，走在前面替他挡住了走廊里投来的目光。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铺进来，将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黏腻地贴在地面，像再也分不开的羁绊。

　　他跟在后面，看着许执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他窒息的苦难，好像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正是那些黑暗，才让他在遇见许执时，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光。掌心的温度未散，额角的伤口微痒，心里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带着温柔的锋芒，悄悄改写着他往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