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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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郾城,九月下午四点的阳光,已褪去了正午的毒辣,变得温煦而绵长。它穿过百年学府郾城一中依沙澧河而建的校园,透过实验楼顶层阶梯教室宽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的、暖金色的光斑。河风带着湿润的水汽,轻轻吹动米色的窗帘,也送来了远处老城区隐约的市声和货船悠长的汽笛。
这座位于沙河与澧河交汇处的顶尖高中,有着足以傲视全省的资本。红砖拱门的主楼爬满了苍翠的爬山虎,诉说着悠久的历史与底蕴;而崭新的科技实验楼则通体采用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幕墙,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与对岸新区的天际线,彰显着与时俱进的实力。能坐进这间奥林匹克竞赛辅导班教室的学生,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是郾城一中冲击全国赛场的希望。
刻珵舟坐在靠窗的位置,逆着光,金丝眼镜的镜片微微反光,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他面前摊开的不仅仅是数学竞赛的压轴题集,还有摊开的物理精编和化学笔记。转学来到这所河南省公认的“金字塔尖”的学校,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这里的师资、资源,以及相对封闭严格的管理,都更有利于他隐藏身份,心无旁骛地朝着目标前进。他必须做到极致,不能有任何瑕疵。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已经用三种截然不同的思路解完了黑板上的那道组合数学难题,此刻正习惯性地利用碎片时间,巩固其他学科的优势。
讲台上,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数学特级教师,也是竞赛班的总教练,推了推眼镜,用粉笔点着黑板上那道复杂的题目:“……所以,这道题的关键,在于构造一个巧妙的递推关系。但常规的构造法步骤繁琐,计算量巨大,很容易出错。有没有同学能想到更优化、更简洁的解法?”
教室里一片沉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和河上隐约的轮船引擎声。能坐在这里的,无一不是从全省各地选拔出来的数学尖子,但面对这道明显达到全国联赛难度的题目,大多数人也只能蹙眉沉思,稿纸上写写画画,却难有突破。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就在这时,教室最后一排,一个略带慵懒和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老师,非得绕那么大圈子吗?直接求导判断单调性不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是沈厌辞。他几乎是半躺在椅子上,校服外套随意地系在腰间,只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T恤,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手里转着一支昂贵的自动铅笔,眉头微蹙,似乎对这种“迂回”的解法很是不以为然。他对数学有种近乎妖孽的直觉,往往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找到最直接、有时甚至是有些“粗暴”的解决路径。这种天赋让他在数学上遥遥领先,但也养成了他极度缺乏耐心的性格,尤其讨厌繁琐的推导和在他看来“华而不实”的技巧。他的数学成绩足以让所有人仰望,但其他科目,特别是需要大量记忆和细致打磨的语文、英语,成绩单则堪称惨烈,典型的偏科奇才。
老师对沈厌辞这种看似“挑衅”实则是思维跳跃的发言早已习惯,不仅没生气,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欣赏:“厌辞的思路总是很直接,追求效率。不过,你提到的求导,在这道题的环境下,定义域的处理会有点棘手……” 老师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窗边那个沉静的身影,“刻珵舟同学,我注意到你刚才似乎有不一样的思路?愿意上来和大家分享一下吗?”
一瞬间,教室里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聚焦在刻珵舟身上。其中一道目光最为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正是来自后排的沈厌辞。他停下了转笔的动作,微微坐直了身体,想看看这个新来的、据说各科都强得离谱的转学生,到底有什么能耐。
刻珵舟平静地放下笔,站起身。他走向讲台的步伐稳健,身形清瘦却挺拔,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让他整个人仿佛沐浴在一层光晕里。他拿起粉笔,没有多余的寒暄或谦辞,直接点在黑板上关键的位置。
“我们可以换一个视角。”他的声音清冷,语调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一边说,一边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勾勒出清晰准确的坐标系和曲线,“这个问题,可以看作是一个动点在满足特定约束条件下的轨迹问题。利用圆锥曲线第二定义,可以将原问题等价转化为求椭圆上一点到某条定直线距离的极值问题。”
他的讲解逻辑极其缜密,条理清晰得如同计算机程序。每一步的推导都有理有据,不仅清晰地解释了辅助函数是如何自然产生的,更点明了这种解法的普适性和优越性——计算量显著降低。粉笔在黑板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嗒嗒声,与窗外沙澧河上偶尔传来的、悠远的货船鸣笛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
沈厌辞原本懒散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端正。他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刻珵舟的背影,看着那握着粉笔的、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指,如何沉稳地画出流畅的弧线和精准的符号;听着那把清冽的嗓音,如何条分缕析地将一个复杂问题拆解成清晰易懂的模块……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他心中涌动。不是竞争者的对抗意识,也不是单纯的欣赏,更像是一种……发现同类般的愉悦。这个转学生的大脑,其严谨和精密的程度,像一件完美运行的精密仪器,运作起来有种冰冷而高效的美感,恰好与他跳跃、发散的天才思维形成了有趣的互补。
当刻珵舟写下最后一个等号,放下粉笔,微微颔首准备返回座位时,沈厌辞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更明显的兴味:
“等等。”
刻珵舟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你刚才提到轨迹转化,那如果从参数方程的角度入手,用三角换元会不会更直接?”沈厌辞说着,已经站起身,几步就迈到了讲台边。他很自然地从粉笔盒里拈起一支红色的粉笔,“比如,设这个角度为θ,那么这一项立刻就可以化成……”他一边说,一边在刻珵舟那工整严谨的白色板书旁边,唰唰地写下一串更加简洁、甚至带着点不羁的表达式。他的字迹带着他个人特有的潦草和随性,但每一个数学符号的使用都精准无比,透露出深厚的功底。
两个风格迥异的少年,一个清冷严谨,一个张扬不羁,并排站在洒满金色夕阳的黑板前。一个的逻辑体系如同精心建造的哥特式教堂,结构森严,一丝不苟;另一个的思维则像天马行空的现代艺术,充满想象力和爆发力。红色的粉笔字与白色的笔迹相互映衬,一放一收,一巧一稳,竟在黑板上碰撞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和谐而迷人的张力。
刻珵舟认真地看着沈厌辞写下的步骤,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认可光芒。“利用三角函数的周期性简化积分,这一步确实很巧妙,”他客观地评价道,“这种方法在计算效率上更高。”
沈厌辞得意地一挑眉,随手将剩下的粉笔头丢进盒子,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侧过头,目光落在刻珵舟近在咫尺的、被夕阳染上一层柔光的侧脸上,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的得意:“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方法更胜一筹,对吧?”
他靠得极近,那股温暖、干燥、带着阳光气息和某种烈酒般醇厚后调的Alpha信息素再次不容抗拒地笼罩过来。刻珵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脖颈处的线条微微绷紧,向后挪了小小的半步,试图拉开这点令人心慌的距离。
“适用范围不同,各有优劣。”他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镜片后投下小小的阴影,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转身,步伐依旧稳定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只有耳根处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泄露了方才那一刻他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沈厌辞看着他那副瞬间重新竖起的、冰墙般的疏离模样,非但不觉得挫败,反而觉得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有趣。他舌尖无意识地顶了顶腮帮,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慢悠悠地晃回了最后一排自己的位置,心里那种想要撕开对方冷静外表、一探究竟的欲望,更加强烈了。
下课铃声终于在期待中响起,学生们收拾书本的窸窣声、桌椅移动的摩擦声汇成一片。刻珵舟迅速而有序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习惯性地选择从实验楼入少的后门离开。那边有一条安静的小路,沿着沙澧河的河堤,可以绕开主路的人流,直接通往后方的宿舍区。他需要这段独处的路程来平复心绪,整理刚才课堂上被打乱的节奏。
郾城的秋日傍晚,天空是瑰丽的粉紫色,沙澧河两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墨色的水面上,随波光碎成万千金鳞。河风带来了凉意和水汽,也带来了远处城市模糊的喧嚣。他刚走下实验楼后门的台阶,踏上通往河堤的石板路,就听到身后传来了熟悉的、不紧不慢却存在感极强的脚步声。
“喂,全能学霸,”沈厌辞三两步就轻松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语调依旧是那种懒洋洋的调子,“走这么快干嘛?怕赶不上食堂的糖醋排骨?”
刻珵舟没有理会,甚至没有侧头看他,反而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希望能甩开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哎,我说,”沈厌辞腿长,轻松跟上,还故意又凑近了些,鼻尖微微动了动,像是在空气中捕捉什么气息,“你身上这味儿……是在图书馆古籍区沾了一身旧书气,还是刚才在河边吹风,沾了沙澧河的腥气?”他这话问得随意,仿佛只是没话找话,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刻珵舟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刻珵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握着书包带子的手收紧,指节泛白。“你是狗吗?”他冷声回敬,脚下几乎要小跑起来,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同行。
沈厌辞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在傍晚微凉的河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和……愉悦。“我数学好,”他大言不惭,理直气壮,“脑子转得快,鼻子灵点怎么了?这叫天赋异禀。”他不再紧逼,但也不离开,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给刻珵舟造成压迫感,又不会真的让他彻底翻脸。他看着刻珵舟几乎要小跑起来的、带着点仓皇意味的背影,觉得心情莫名地非常好,比解出一道超纲的数学题还要舒畅。
刻珵舟几乎是用竞走的速度穿过了河堤公园,耳边是郾城傍晚愈发清晰的市声,混合着身后那人如影随形的、带着笑意的气息和存在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某种嗅觉敏锐、精力旺盛的大型猫科动物盯上的猎物,无论怎么加快脚步,怎么试图躲藏,似乎都始终在对方的领地内打转,逃不出那无形的掌控。
终于,宿舍楼熟悉的轮廓出现在眼前。刻珵舟在楼门前猛地停住脚步,倏地转身,胸口因为刚才的快走而微微起伏,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射向一直跟在身后几步之遥的沈厌辞:“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沈厌辞在几步外站定,双手悠闲地插在校服裤兜里,身后是郾城新区璀璨的灯火,勾勒出他挺拔不羁的身影。他歪了歪头,看着刻珵舟,夕阳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带笑的、亮得惊人的眼底。
“不干什么,”他开口,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明天会不会下雨,“就是觉得,郾城的秋天,河风挺舒服的,有个能跟上我思路、一起讨论数学的‘同学’,一起走一段,感觉……还不赖。”
刻珵舟瞪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他一口气堵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发现自己所有的冷漠和抗拒,似乎都对这个人效果有限。
沈厌辞看着他语塞的样子,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他冲刻珵舟随意地摆了摆手,转身,迈着从容的步子,朝着不远处那栋条件明显更好、通常是家世优渥学生居住的“精英”宿舍楼走去。
刻珵舟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带来凉意,却吹不散他脸上莫名的热度和后颈抑制贴下那隐隐的、该死的悸动。他看着沈厌辞消失在宿舍楼明亮的光晕里,才缓缓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气。
麻烦。天大的麻烦。而且是个数学天赋极高、直觉可怕、行为难以预测、像块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的麻烦。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