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远黛》椿时计

2、佛珠与血

　　轰隆的雷声滚过天际，雨点砸在灵堂的瓦片上，噼啪作响，却压不住添远衡那句话在章青黛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不是真正的仇人？

　　荒谬！

　　孟非祢父子构陷父亲，罪证确凿，至少在所有人眼中如此，章府因此倾覆，她因此家破人亡，坠入地狱！这血海深仇，岂是他轻飘飘一句话能否定的？

　　震惊过后，是滔天的怒意和更深的警惕。这添远衡，不仅行踪诡秘，言语更是诛心！他究竟意欲何为？是想扰乱她的心神，还是另有所图？

　　章青黛猛地转身，鬼面具下的双眼寒光凛冽，死死盯住那个捻动佛珠、气定神闲的男人。短刃已悄然滑至掌心，冰冷的触感让她沸腾的杀意稍稍冷却，却更加凝实。

　　“添大人，”她的声音比方才更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质疑，“构陷忠良，抄家灭门，这若不是仇，何为仇？莫非在添大人眼中，这累累血债，只是轻描淡写的‘是非’？”

　　添远衡对她的杀意恍若未觉，他微微偏头，视线掠过地上孟非祢的尸体，又回到她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面具，直视她翻涌的内心。

　　“仇，自然是真的。”他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是，执刀者固然可恨，那递刀之人，乃至背后握刀之手，姑娘可曾看清？”

　　他缓缓向前又迈了一步，距离章青黛更近了些。灵堂内血腥气浓重，但他身上却隐隐传来一丝极淡的、清冽的檀香，与这杀戮场格格不入。

　　“孟非祢不过是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也足够愚蠢的刀。”添远衡的目光落在孟非祢右手那枚青玉扳指上，意有所指，“姑娘只毁了这把刀，便以为大仇得报，岂非……可惜了？”

　　章青黛心头狂跳。他不仅知道孟仲康之死的细节，似乎还对孟非祢背后的隐情知之甚深！他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凭借圣宠上位的“奸臣”，为何会对五年前的旧案和内幕如此了解？

　　“可惜不可惜，是我的事。”章青黛握紧短刃，语气冰冷，“不劳添大人费心。大人若想拿此事要挟，或是拖延时间等待援兵，只怕打错了算盘。”

　　她身形微动，已是蓄势待发。无论此人知道什么，有何目的，此刻他孤身在此，正是灭口的最佳时机。曼陀罗的训诫第一条：不可控的变数，必须清除。

　　添远衡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他抬起手，不是防御，而是将指间捻动的那串深褐色菩提佛珠，轻轻向前递了递，仿佛在让她看清那上面浸润的岁月包浆。

　　“要挟？”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若本官要拿姑娘，方才在姑娘专注查看扳指时，便是最佳时机。何须多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在这雨夜灵堂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刺梅姑娘，曼陀罗顶尖的杀手，任务完成，却在此逗留，对这枚扳指如此在意……想必，这不仅仅是私人恩怨，亦是门中任务吧？”

　　章青黛瞳孔骤缩！他连曼陀罗和她的任务都知道？！

　　情报的严重缺失让她感到一阵寒意。组织内部出了问题？还是此人手眼通天，连曼陀罗的动向都能掌握？

　　“本官无意与曼陀罗为敌，亦无意阻挠姑娘完成任务。”添远衡收回佛珠，继续慢条斯理地捻动，“只是，想与姑娘做一笔交易。”

　　“交易？”章青黛冷笑，“我与你，有何交易可做？”

　　“自然有。”添远衡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比如，姑娘想要知道的，关于这枚扳指背后隐藏的秘密，以及……五年前章尚书一案，那真正的‘握刀之手’。”

　　章青黛呼吸一窒。

　　真正的握刀之手……这诱惑太大，大到她几乎无法抗拒。五年来，支撑她活下去的除了仇恨，便是弄清真相的执念。孟非祢父子固然该死，但她内心深处亦曾有过一丝疑虑，父亲为官清正，树敌虽多，但孟非祢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不惜伪造证据也要置章家于死地？背后是否真有更大的黑手？

　　添远衡看着她细微的反应，知道话语已然奏效。他不再紧逼，转而道：“此地不宜久留。京兆尹的人，最迟一炷香后便会赶到。姑娘若想谈，明夜子时，城南枯骨巷，尽头有一间废弃的义庄。”

　　他说完，竟不再看她，转身便向灵堂外走去，墨色大氅在风雨中翻卷，背影孤直而从容。

　　“我凭什么信你？”章青黛在他身后冷声问道。

　　添远衡脚步未停，只有淡淡的话语随风飘回：“就凭本官若想害你，此刻你已身陷囹圄。就凭……姑娘除了信我，似乎也别无他法，去触及那核心的真相。”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已融入门外无边的雨幕，消失不见。

　　灵堂内，只剩下章青黛一人，面对满地狼藉的尸体和棺椁中逐渐冰冷的仇人。

　　雨声淅沥，长明灯的火苗依旧在不安地跳跃。

　　她站在原地，面具下的脸色变幻不定。添远衡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万千涟漪。交易？真相？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

　　理智告诉她，此人极度危险，不可信任，应当立刻远离。但内心深处对真相的渴望，以及对那“真正仇人”的恨意，却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目光再次落回孟非祢手上的青玉扳指。

　　无论如何，此物必须带走。这既是门中任务的要求，也可能与添远衡所说的秘密有关。

　　她迅速上前，利落地取下那枚扳指。扳指触手温凉，内侧那线暗红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诡异。她来不及细看，将其妥善收起。

　　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留下任何与自己相关的痕迹后，她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掠出灵堂，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由远及近，京兆尹的衙役们举着火把，涌入了这片血腥之地。

　　……

　　章青黛没有回曼陀罗在汴京的据点，而是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悄然潜入城南一处早已废弃的土地庙。这里是她在执行任务时私下找的落脚点之一，比组织的据点更让她觉得安全。

　　庙内蛛网遍布，神像残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摘下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精致的脸。五年过去，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而褪去了少女的稚嫩，增添了几分冷冽与坚韧。只是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眸，如今幽深如潭，只剩下化不开的冰霜与疲惫。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青玉扳指，就着破庙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端详。内侧那线暗红，并非颜料，更像是……某种干涸凝固的血迹，或者是一种特殊的材质镶嵌？她尝试用指甲刮擦，却纹丝不动。

　　这到底是什么？门主只下令取得此物，并未说明用途。而添远衡似乎知道它的来历。

　　还有他那些话……

　　“真正的握刀之手……”

　　章青黛闭上眼，五年前那个雨夜的记忆再次不受控制地涌现。父亲的冤屈，母亲的哭喊，族人的离散，还有宿岫玉……那双冷漠递来鸩酒的眼睛。

　　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脆弱尽褪，只剩下狠厉与决绝。

　　无论添远衡是阴谋还是阳谋，无论前方是陷阱还是机遇，为了那可能的真相，明夜子时的枯骨巷义庄，她必须去！

　　她重新戴上面具，将所有的情绪再次深深掩藏。

　　窗外，雨势渐歇，东方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暗夜里的交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