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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流与旧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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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枯骨巷义庄,章青黛并未直接返回曼陀罗的据点。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需要时间和绝对的寂静来平复。她在汴京错综复杂的巷道与屋脊间穿梭,如同夜行的狸猫,最终悄无声息地潜入城东一处荒废的染坊。
这里曾是她儿时与玩伴捉迷藏的乐园,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巨大的染池干涸龟裂,残留着早已褪成诡异颜色的斑驳痕迹,在月色下如同狰狞的伤疤。她寻了一处背风、视野尚可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砖墙坐下,摘下了面具。
夜风拂过她苍白的脸颊,带着染坊特有的、陈年植物与矿物质混合的腐朽气息。她闭上眼,添远衡的话语,以及那个关于大皇子宿岫琛可能是真正仇人的猜测,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啃噬着她的理智。
如果真是宿岫琛……那个在宫宴上总是温文尔雅、待人宽厚,曾笑着夸她“蓉妹妹玲珑心窍”的大皇子……章青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皇权争斗,竟如此酷烈,不惜以百余口忠良的性命为垫脚石?
那宿岫玉呢?他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迫于皇权、明哲保身的懦夫?还是……他也知情,甚至默许?
一想到这种可能,心脏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那个曾与她一起在御花园扑蝶,在太学窗外偷听讲学,信誓旦旦说要娶她、护她一生的少年,真的会冷漠至此吗?
恨意与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凉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不,不能乱。她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遍布,却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锋芒。添远衡所言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一切,都要等那枚扳指的秘密揭晓。在此之前,她不能自乱阵脚。
她重新戴上面具,将所有的脆弱与混乱再次死死压回心底深处。她是刺梅,曼陀罗的利刃,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情绪。
……
翌日,黄昏。
章青黛回到了曼陀罗在汴京城内一处隐秘的据点——表面是一家生意清淡的古玩铺子“博古轩”,地下却别有洞天。
负责与她接头的是门中一位资历颇深、掌管情报往来的执事,代号“鹞鹰”。鹞鹰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沉默寡言,此刻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擦拭着一把乌木算盘。
见章青黛进来,他抬起眼皮,声音干涩:“任务完成了?”
“嗯。”章青黛将代表孟非祢已死的信物——一小块从孟非祢官服上割下的、绣有独特纹样的布料,放在桌上,“孟非祢已死。”
鹞鹰检查了一下布料,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门主已知晓。你做得很干净,京兆尹那边查不到我们头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但是,孟非祢的死,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大皇子那边反应激烈,据说已在暗中调查,怀疑是……二皇子残党或章家旧部所为。”
章青黛面具下的眉头微蹙。这与添远衡的提醒不谋而合。
“门主有何指示?”
“门主令你暂时潜伏,避避风头。”鹞鹰道,“近期不要再有大的动作。另外……”他抬起眼,目光如钩,紧紧盯着章青黛,“昨夜子时前后,有人在城南枯骨巷附近,似乎看到了你的身影。”
章青黛心中猛地一凛,但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哦?何人所见?我去那里,是为了确认撤退路线是否干净。”她早已准备好说辞。
鹞鹰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最终缓缓道:“无人看清,只是模糊的影子。或许是野狗,或许是眼花了。不过,刺梅,你要记住,曼陀罗的规矩,任务之外,勿生枝节。尤其是……不要与不该接触的人,有不该有的接触。”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带着明显的警告。
章青黛垂下眼眸,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冷声道:“我明白。”
“明白就好。”鹞鹰收回目光,重新拨弄起算盘,“下去休息吧。有新的任务,会通知你。”
章青黛转身离开,背脊挺直,直到走出博古轩,步入熙攘的人群,才感觉那道如影随形的审视目光稍稍减弱。
鹞鹰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曼陀罗内部,果然并非铁板一块。有人在监视她?是门主的意思,还是其他派系?是因为她任务完成得太“顺利”,还是……与添远衡的接触,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看来,与添远衡的“交易”,必须更加小心隐秘。
……
接下来的两日,章青黛依照指令,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另外寻觅的、连曼陀罗也不知的安全屋里,如同蛰伏的毒蛇,静静等待。
她尝试着通过自己过去五年间在江湖和底层建立的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去打探关于大皇子宿岫琛和当年章家案的蛛丝马迹。然而,关于皇子的消息封锁极严,她能接触到的层面,根本无法触及核心。而章家案,时隔五年,早已尘埃落定,偶有提及者,也不过是几声叹息,或几句“罪有应得”的唾弃,再也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这种无力感,让她愈发焦躁,也愈发清晰地认识到,想要凭一己之力撼动盘根错节的皇权与阴谋,是何等困难。添远衡,或许真的是她目前唯一的突破口。
第三日深夜,她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悄然前往枯骨巷义庄。
依旧是死寂与阴森。她如同上次一样,先在周围仔细探查,确认无人跟踪埋伏后,才闪身进入。
径直走到那根柱子旁,蹲下身,手指探入那道裂缝。指尖触碰到一个微凉、细小、卷成筒状的物事。
她迅速取出,是一个以油纸紧密包裹的小纸卷。
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是以一种特殊的、略显僵硬的笔迹写就,显然是为了掩饰字迹:
“明晚子时,此地。有物相示。——衡”
字迹旁,还画了一个极其简易的图案,像是一枚扳指的轮廓,内侧点了一个红点。
他破解了扳指的秘密!速度比预想的还要快!
章青黛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将纸卷紧紧攥在掌心,几乎要将其捏碎。明晚,她就能知道一部分真相了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纸卷就着破屋顶漏下的月光再次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再无其他信息后,将其凑近旁边废弃香炉里残留的一点冷灰,看着它缓缓燃成灰烬,不留丝毫痕迹。
离开义庄,夜色浓重,她却感觉前方的黑暗,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
然而,就在章青黛为明夜的会面做准备时,一场她未曾预料到的“偶遇”,悄然降临。
第四日午后,她易容成一个面容普通、衣着朴素的年轻妇人,混在人群中,前往西市购买一些必要的物资。西市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聚,是打探消息和隐匿行踪的好去处。
就在她穿过一个贩卖胭脂水粉的摊位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一个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身影。
不远处,一个穿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身形清瘦,气质温润的男子,正在几名便装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过。他侧着头,似乎在听身旁小厮的回话,唇角带着一抹惯有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
宿岫玉。
二皇子,宿岫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周遭所有的喧嚣——小贩的叫卖、行人的交谈、车马的辚辚——瞬间远去。章青黛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五年了。
她幻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在脑海中使用各种残酷的手段将他千刀万剐。可当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依旧是那副翩翩君子的模样,仿佛五年前那个雨夜递出鸩酒的冷酷只是她的幻觉时,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刻骨怨毒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被背叛的刺痛,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上,几乎要冲垮她的理智。
她死死咬住下唇,舌尖尝到了腥甜的血味,才勉强压下立刻拔出袖中短刃,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的冲动。
不能!至少现在不能!这里是大庭广众,他身边有侍卫,一旦动手,她身份暴露,所有的计划都将前功尽弃!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混入人流,借助摊位的遮挡,远远地、死死地盯住那个身影。
宿岫玉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束充满恨意的目光。他走走停停,偶尔拿起摊贩上的小物件看看,姿态闲适优雅。他停在一个卖木雕的摊子前,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木雕,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对摊主说了句什么,那小贩顿时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
章青黛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只小兔子……和她及笄礼前,他偷偷溜出宫,送她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那时,他红着耳朵,将木雕塞进她手里,小声说:“蓉儿,及笄快乐。以后,我雕更好的送你。”
回忆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就在这时,宿岫玉仿佛心有所感,忽然抬起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向着她这个方向扫了过来。
章青黛心中大惊,几乎是本能地瞬间侧身,完全背对着他,假装在看旁边摊位上的劣质珠花,心脏却跳得如同擂鼓。
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探寻,但并未过多停留,很快便移开了。
直到那月白色的身影在侍卫的簇拥下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章青黛才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深深的血痕。
她站在原地,许久未动。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
五年过去了,他似乎过得很好。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二皇子,仿佛章家的鲜血,从未沾染过他的衣袍。
而她自己,却早已面目全非,从云端跌落泥泞,双手沾满血腥,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恨意,如同野草,在心底疯狂滋长,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痛。
宿岫玉……无论你知情与否,无论你是否无辜,那一瓶鸩酒,我们之间,早已恩断义绝,只剩血债!
她抬起头,望向宿岫玉消失的方向,面具下的脸,冷硬如铁。
明夜,她必须从添远衡那里,得到答案。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仇恨,都必须有一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