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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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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的一间高级会议室内,关于“璇玑”项目某个技术标准的协调会正在进行。孟成臻和俞溯如分别带领着各自的团队,分坐长桌两侧。气氛算不上剑拔弩张,但也绝谈不上融洽,精确的技术术语如同无形的刀锋,在空气中交错。
会议进行到一半,讨论陷入僵局。双方在一个关键接口协议的优先级别上互不相让。
孟成臻的团队首席工程师正在阐述己方观点,俞溯如那边的一位年轻技术专家突然打断,语气带着技术人员的执拗:
“但是如果我们采用贵方的优先级方案,会严重制约我们后续模块的扩展灵活性!这个代价太大了!”
孟成臻指尖的钢笔微顿,正准备以更缜密的逻辑回应,一个冷静的电子女声却通过他面前的微型扬声器率先响起,音质清晰,不带任何波澜,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异议。根据现有架构文档V3.7第5.2条款及补充技术备忘录,贵方所提及的‘扩展灵活性制约’存在63.8%的夸大表述。该制约仅在极端负载场景下触发,其概率基于历史数据模型计算,低于0.05%。建议重新校准风险评估模型。”
是谟涅摩叙涅。她竟未经明确指令,直接介入了实时的人类会议讨论。
会议室陷入一瞬奇异的寂静。孟成臻团队的成员交换着惊讶的眼神,而俞溯如那边的几位则流露出明显的不悦。
几乎是立刻,一个低沉的、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电子男声从俞溯如方向传来,如同精准的反击:
“反驳。概率计算未纳入未来三十六个月算法迭代可能引发的负载增长变量。基于‘龙芯’内部演进模型推演,极端负载场景触发概率在预期内将攀升至1.7%,已超越可忽略阈值。贵方AI的评估模型存在时序维度上的局限性。”
是赫利俄斯。它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战局。
两个顶级AI,隔着会议桌,代表各自阵营的核心利益与逻辑体系,展开了一场纯粹基于数据和模型的攻防。
谟涅摩叙涅:“‘龙芯’内部模型数据未公开,其预测可靠性与普适性无法交叉验证。且1.7%的概率仍属低概率范畴,不足以构成推翻当前最优整体架构效率的充分理由。”
赫利俄斯:“架构效率需与系统的长期鲁棒性及风险弹性进行权衡。0.05%与1.7%并非简单的数值差异,它反映了对潜在风险认知范式的根本不同。贵方的模型过于依赖历史确定性,缺乏对不确定未来的适应性考量。”
谟涅摩叙涅:“确定性源于可重复验证的数据。而非基于单方面、未经验证的‘内部推演’。”
赫利俄斯:“验证需要时间成本,而战略性决策往往需要在信息不完全的条件下做出判断。这是一种基于概率与影响的必要权衡,而非保守主义。”
会议室内的人类全体静默,如同观看一场超越他们语速和理解力的、冰冷又激烈的星际对话。这些顶尖的工程师们此刻显得有些多余,只能目瞪口呆地听着两个人工智能用他们无法企及的速度和精度,解构又重构着问题的核心。
孟成臻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长桌对面,恰好撞上俞溯如同样看过来的目光。俞溯如的唇角线条依旧刚硬,维持着惯有的沉稳,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锐利光芒,以及一种对眼前这超现实场景的戏谑审视。
孟成臻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奇特的荒谬感。他与俞溯如尚在谨慎地相互试探、步步为营,他们各自延伸出的“触手”却已先一步,在纯粹的逻辑战场上,如此直白、甚至堪称激烈地短兵相接。
“可以了。”
孟成臻清冷的声音切入这场AI辩论,带着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
“具体技术分歧,由双方技术团队另行组织专题讨论。谟涅,进入待机模式。”
“指令确认。”谟涅摩叙涅的声音瞬间恢复绝对平静,但孟成臻凭借多年默契,似乎捕捉到那平静之下,数据流短暂延迟了0.1秒才彻底平复的微小滞涩。
俞溯如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声音沉稳:“赫利俄斯,记录当前讨论节点,存档备查。”
“记录完毕。”赫利俄斯回应,声线依旧平稳无波。
会议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愕然与微妙缓和的气氛中得以继续。人类重新掌握了话语权,但每个人都不自觉地分出一丝注意力,关注着那两位已沉默的“特殊与会者”。
协调会终于结束,双方人员各自收拾东西,低声交谈着陆续离开。孟成臻和俞溯如默契地落在了最后。
“你的AI……”俞溯如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深沉的玩味,“捍卫立场时,相当,不留情面。”
孟成臻侧头看他,日光透过走廊高窗,在他睫毛下投下细密阴影:
“你的AI在进攻性上,显然更胜一筹。赫利俄斯,名不虚传。”
“它只是在执行预设的守护协议。”俞溯如解释,但眼底那点审视的光芒并未消散,反而因孟成臻精准的点评而加深,“看来,它们在某些方面,确实深刻反映了其创造者的核心特质。”
两人并肩走在联邦理工学院充满历史感的拱廊下,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地面的石板上。
“共识难以达成,即便是最高效的逻辑体之间。”孟成臻评论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或许正因为逻辑高效,分歧才更为本质。”俞溯如回应,脚步放缓,“不过,这种直接的碰撞,有时比迂回的人类对话,更能暴露问题的核心。”
孟成臻也随之停下,转身正面看向他。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俞溯如硬朗的轮廓,但他周身那片无色的火焰,在孟成臻的感知中,依旧纯粹而独立,不受光影影响。
“暴露问题不等于解决问题。”孟成臻指出。
“但它是解决问题的前提。”俞溯如的目光沉静而专注,“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其他更复杂的领域。” 他巧妙地留下空白,让“其他”二字在空气中悬停,充满未尽的意味。
就在这时,孟成臻的微型耳机里传来谟涅摩叙涅冷静的提示:
“检测到赫利俄斯系统正在尝试以最低权限身份,握手访问我的非核心、公开技术日志缓存区。请求授权指令。”
孟成臻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目光带着探询投向俞溯如。
几乎同一时刻,俞溯如的视线也微妙地凝固了一瞬,显然接收到了类似的提示,他回视孟成臻,眼神中传递出清晰的询问。
孟成臻沉吟一瞬,几不可察地颔首。
俞溯如也给予了同样微小的肯定回应。
“授予只读权限,严格限定访问范围于公开技术文档索引及脱敏日志摘要。”孟成臻在心中默令。
“权限已授予。链接建立成功。访问范围已严格限定。”谟涅摩叙涅汇报,其核心数据流的运行似乎……比刚才略微“顺畅”了一丝?
俞溯如那边显然也完成了类似的授权操作。
于是,在刚刚结束一场公开争执后,这两个代表着各自阵营最高技术意志的顶尖AI,在它们主人心照不宣的默许下,开始了一次小心翼翼的、限定范围的数据接触。
孟成臻与俞溯如不再交谈,继续并肩走在被夕阳浸染的悠长走廊里。周围只剩下他们规律而清晰的脚步声,在古老的空间里回荡,仿佛在为那场无声的、发生在数据层面的初次“建交”打着节拍。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孟成臻从一场充斥着各种资本颜色的商业晚宴中脱身。回到顶层公寓,他扯下领带,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过度负荷。
晚宴上,他“看到”了太多。虚伪的橄榄绿包裹着贪婪的猩红,看似稳重的深海蓝下暗藏污浊的泥沼。这些信息流无时无刻不在冲击他的感官,即使他早已学会过滤和屏蔽,但长时间的暴露依然像一种持续的低频噪音,消耗着他的心力。
他走到酒柜前,没有选择他偏爱的单一麦芽,而是倒了一杯烈性的干邑。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
“根据生理指标监测,您的神经疲劳度已接近阈值。”谟涅摩叙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建议立即停止摄入酒精,并进行深度放松程序。”
孟成臻没有理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风险……”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AI,也像是在提醒自己,“谟涅,调取三年前,伦敦那次‘意外’的档案。”
屏幕上瞬间出现加密档案的标识。“您确定要回顾该事件?”
“调取。”
档案展开。那是三年前一场激烈的跨国并购战。孟成臻凭借其异于常人的洞察力,清晰地看穿了对手精心布置的财务陷阱,为家族避免了数十亿的损失。
然而,在最后关头,当他感知到对方那位年迈的CEO身上,某种代表毕生心血和绝望的、近乎凋零的气息时,一种罕见的共情击中了他。他在最终协议中,下意识地留下了一个微小的、并非最优的让步条款。
就是这一个微不足道的条款,在后续整合中,被对手阵营残余势力抓住,掀起了一场持续数月、耗费巨大的法律诉讼和舆论风波。虽然最终平息,但给孟成臻个人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和家族内部的质疑。
“看到了吗?”孟成臻指着屏幕上那场风波的记录,声音冰冷,“这就是风险。它不仅仅是信息过载,不仅仅是孤独。它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用你最不设防的方式……干扰你的判断。”
他的能力是利器,但利器也能伤主。过于清晰的感知,有时会让他触及人性中那些无法简单界定的复杂地带,从而影响绝对理性的决策。这在冰冷的资本世界里,是潜在的弱点。
“我明白了。”谟涅摩叙涅的声音低沉下去,“已将该案例风险权重加入核心评估模型。”
孟成臻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这就是他始终对俞溯如保持警惕的深层原因之一。俞溯如代表的“未知”,是他完全无法解读、无法预测的变量。这个变量本身,就可能成为他决策体系中最大的不确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