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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旧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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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石齐山。
那个多年前,从军营附近掳走他,给过他短暂温情,却又在遭遇官兵围剿时,毫不犹豫抛下他独自逃命的……骗子。
巨大的震惊和被命运嘲弄的荒谬感,几乎让长生失控。
但他立刻用尽全力压下翻涌的情绪。
不,他不是谢长生。
谢长生已经死了。
他现在……
“你认错人了!”
一个声音抢先响起,带着强装的镇定。
是陈瑾。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挡在长生面前,虽然脸色也有些发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直视着石齐山。
“这位好汉,你认错人了!”
“他是我朋友,我们两家是世交,这次是一起去南边省亲的。”
石齐山一愣,目光在陈瑾身上那价值不菲的学生装和明显养尊处优的气质上转了转,又狐疑地看向长生。
长生立刻配合地低下头,往陈瑾身后缩,做出惶恐模样,紧紧抱着包袱,声音微弱。
“我……我姓陈,他是我弟弟……我们,我们家里是开绸缎庄的……”
陈瑾立刻接过话头,“对!”
“苏杭陈家的锦云绸缎庄就是我们家的,好汉若是缺盘缠,我们可以给,只求别伤了我们兄弟性命。”
“家父……家父与本地驻军的王师长也有些交情!”
他报出的名号,在江南一带确实颇有分量。
石齐山眼神里的惊疑慢慢减弱。
“陈家少爷?”他目光在长生死死抱着的包袱和陈瑾身上逡巡。
“行啊,小少爷们,算你们运气好。”
他挥挥手。
“带走!”
“这两位可是贵客,好好请回去!”
两个土匪上前,粗暴地将长生和陈瑾拉出船舱。
在离开的瞬间,长生与石齐山的目光再次短暂交汇。
他现在必须把这出兄弟情深的戏,唱到底。
谢长生和陈瑾被关在底舱原本用来囤鱼的隔间里,腥臭味挥之不去。
“长生哥,”他压低声音,“他们……真的会找我家要赎金吗?”
长生没回答。
他在等,等一个机会。
石齐山必须死。
“我看那个石老大,看你的眼神……怪怪的。”陈瑾犹豫着说,“他好像……真的认错人了?”
长生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认错人?
石齐山那眼神,分明是猎犬嗅到熟悉的气味。
夜深,陈瑾熬不住,蜷缩在干草堆上睡着了。
长生闭眼假寐,呼吸放得极轻。
舱门被轻轻推开,浓烈的酒气和湿冷。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长生面前。
长生没有睁眼,但全身肌肉都已绷紧。
袖中的铁丝无声地滑入掌心。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到来。
石齐山只是在他面前蹲下来,粗重的呼吸喷在他脸上。
“长生,我知道是你……别装了。”
长生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身体依旧保持着松弛的睡姿,连呼吸频率都没有改变。
石齐山似乎也不期待他回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沙哑低沉,像是在梦呓。
“那年在野马川边上,你穿着那身月白褂子,站在芦苇荡里,像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仙童。”
“我第一眼看见你,魂儿就没了……”
“我石齐山,半辈子在刀口上舔血,抢钱,抢粮,抢人,可从来没对谁像对你这样……”
“我是真心想跟你过日子。”
长生心底冷笑。
真心?
真心就是在官兵围剿时,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出去当诱饵,自己骑马跑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丢下你……”
“可那时候没办法,那么多条枪,带着你,我们都得死。”
“我……我后来回去找过你,找了好久,可你不见了,他们都说你死了……”
他的大手忽然抬起,带着厚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地拂过长生的脸颊轮廓。
“等这次,等这次我们到南边,投了军,立了军功,挣了前程,我就风风光光地娶你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让你担惊受怕……”
石齐山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语无伦次。
时而忏悔,时而发誓,时而描绘着虚无缥缈的未来。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踉跄着起身,转身离开,小心地关上舱门。
他一走,长生立刻睁开眼,没有丝毫睡意。
他慢慢坐起身,看着掌心那根铁丝,眼神复杂。
石齐山的话,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凌迟着他仅剩的感知。
爱?多么可笑又可怕的词。
第二天,第三天……
每个深夜,石齐山都会带着酒气而来,对着沉睡的他,倾诉那些扭曲而执着的爱语。
而长生,则在每个白天,更加冷静地观察着这艘船的结构,土匪们换岗的规律,盘算着下手的最佳时机。
他必须一击必中。
这天傍晚,石齐山难得清醒着来到底舱,给他们送来了比前几天好一些的食物。
他看着低头默默吃饭的长生,眼神依旧黏着。
“小子,”他忽然开口,是对着陈瑾,目光却没离开长生。
“等到地方,拿了赎金,你就回家去吧。”
“告诉你爹,以后看好你,别乱跑。”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诡异的温和,对长生说:“你……跟我走。”
陈瑾立刻紧张地看向长生。
长生抬起头,“好汉,你……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石齐山盯着他,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看穿一切的笃定,却又带着纵容。
“行,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
“不过,你最好一直不认识,要是让我知道你想起来又跑了……”
长生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杀意。
等石齐山离开后,陈瑾担忧地小声问:“长生哥,他好像……认定你了。”
“我们怎么办?”
长生沉默片刻,忽然抬起眼,“陈瑾,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石老大真的找到他说的那个人……他会怎么做?”
陈瑾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长生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我看石老大虽然是个土匪,但……他对心里那个人,好像是真的魔怔了。”
“如果他找到,大概……会拼了命地对那人好吧?”
“不然他干嘛天天晚上跑来……说那些话。”少年脸上露出同情混合着恐惧的复杂神色,
“他说要投军立功,恐怕也是想……挣个前程,好配得上那个人?”
拼了命地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危险,挣前程来配得上你?
多动听啊。
就像当年,金川说绝不辜负他,樊康平说会护他一世周全,庄衡钦说庄家就是他的归宿……
谢长生看向舷窗外沉沉的夜色。
石齐山必须死。
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谢长生推门进去。
听到门响,石齐山抬起头,冷硬的面部线条瞬间如同春冰化水,柔和得不可思议。
“你来了?”
“快过来,夜里江风硬,别着了寒气。”
谢长生依言走过去,却没有立刻坐下。
他站在灯影里,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我……”他开口,声音带着干涩,“心里闷,想找你说说话。”
“好,说说话,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石齐山往旁边挪,给他留出更宽敞的位置,目光却像黏在他身上。
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石齐山,”长生忽然轻声唤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有些失神。
“我刚才……梦见我娘了。”
石齐山身体微微一僵。
他知道长生母亲的事,那是他心底从未愈合的伤疤。
“他临死前……还攥着那根我爹送他的簪子……”
长生的声音飘忽得像烟。
“嘴里念着他的名字……你说,情到底是什么?”
“是让人到死都放不下的执念吗?”
他转过头,看向石齐山,眼神里带着孩童般的困惑,这眼神比任何质问都让石齐山心慌。
他喉结滚动,避开他的目光,粗声答道:“别想那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
长生轻轻摇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千斤重量。
“就像你……你也在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留下了一道疤。”
石齐山猛地看向他,眼底情绪翻涌,痛苦懊悔,还有压抑不住的爱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抓住长生的手腕。
“是!我当年不该丢下你。”
“可我后悔了,长生,我肠子都悔青了!”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
他的手掌滚烫,带着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那温度几乎要烫伤长生的皮肤。
“想我?”长生任由他抓着,没有挣脱。
“是想我活着,还是……想我死了干净?”
石齐山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曾经的背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些,眼神里充满挣扎和痛苦。
“我……”他声音艰涩。
“我当时是鬼迷了心窍。”
“我怕……我怕带着你,我们都得死。”
“我更怕……更怕你成了我的软肋……”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不堪的念头。
“这乱世,心里揣着个人,就是揣着把刀子,我只是想活下去……”
“所以你就选择让我死?”
“不!不是!”石齐山急切地否认。
“我回去找你了,我真的回去找你了!”
“可是,可是找不到,他们都说你死了……”
“长生,你信我,你信我一次!”
他的眼眶红了,这个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的悍匪,此刻竟像个无助的孩子,苦苦哀求着渺茫的信任。
长生看着他眼中的血丝和泪光,心口那根名为情的毒刺,又开始狠狠扎下。
“石齐山……你告诉我……”他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求证。
“你现在……还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