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茶花》潇潇春酒

19、深渊

　　十月底，天气渐冷，霜气逼人，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门诊楼里人影不绝，咳嗽声、脚步声、药袋窸窣作响……
　　苏洛日日奔忙于诊室与病房之间，唯有周末才能偷得片刻喘息。
　　而她，往往选择简单粗暴的休息方式——补觉。
　　过去一个多月，因为有方璃陪着，苏洛的闲暇时间也算热闹。
　　两人会一起去市集淘些药材香囊，或者窝在苏洛家的小客厅里看老电影。
　　往往这个时候，方璃会叽叽喳喳讲着她最近读的论文，苏洛则一边泡茶一边笑着听她“学术凡尔赛”。
　　但最近两周，方璃被借调去省中医院参与一个急症协作项目，早出晚归，连周末也排满了会诊。苏洛的生活骤然安静下来，像一盏灯被人调暗了亮度，无声无息。
　　她每天下班后，顶着疲惫骑车回公寓。
　　白发在暮色里泛着微光，围巾裹得严实，却仍挡不住深秋寒气往骨缝里钻。她不再去散步，也不再翻书，只是机械地吃饭、洗漱，然后倒在床上，任疲惫如潮水般将自己吞没。
　　这个周末也不例外。
　　起床吃完早饭以后睡回笼觉。
　　这个早饭是一定要吃的，母亲留下的养生手札里写过：“气血本虚之人，晨起第一餐，胜过午时三味药。”
　　于是她总强迫自己爬起来，煮一碗小米粥，慢吞吞吃完，再把碗放进水池。
　　然后爬上床，拉上遮光帘。
　　窗帘是特制的UV防护布，深灰近黑，这可是苏正捷专门为苏洛定制的。
　　一拉上，屋内便陷入一种近乎永恒的昏沉。阳光被窗帘彻底隔绝，连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她在黑暗中闭眼，意识滑入梦的边缘，却又总被一些零碎的画面绊住——
　　儿时，她在幼儿园，独自坐在角落，仿佛与白墙融为一体……
　　初中，同学们或好奇或嘲讽地打量着她……
　　小声议论着她因为青春期长痘痘的脸，还有那白的吓人的皮肤……
　　高中，她躲在厕所角落里……呆呆地看着左手手边的剪刀……
　　这些画面如同数据碎片，在她潜意识里反复加载，却始终无法拼成完整的意义。
　　苏洛一会儿感觉身体仿佛悬空在黑暗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死寂。
　　一会儿又感觉周围被白噪音笼罩，自己就仿佛在一个罩子里一样……隔绝外界的一切……只有一种被孤立的无助盘踞着内心，分寸不让。
　　偶然间有画面……也尽是些冷言冷语……
　　“她该不会是傻吧……递到嘴边的好处都不接?”
　　“一头白发?别是什么扫把星……”
　　“要不是老师安排，谁愿意跟她一组，不够丢人的……”
　　“这么娇气……烦人精。”
　　“估计是个短命鬼……”
　　“整天神秘兮兮的，怕光得很……该不会是吸血鬼吧……”
　　“当她家长真惨。”
　　“那家伙?老好人，对她好一点，找她办什么事都好说……”
　　“真以为我们把你当回事吗?”
　　“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会喜欢这家伙……”
　　她猛地惊醒，满头冷汗，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
　　她下意识捂住胸口，试图压下被惊扰的心脏……
　　耳边只剩下她喘气的声音，四周静的吓人。
　　一股压抑涌上，仿佛将她抛入大海一般……
　　孤独感、无助感像是海中巨浪，毫不怜惜地将她拍入深渊……
　　苏洛蜷缩着身子……躲在被子里。
　　像是被抛弃后，躲在纸箱里偷暖的猫。
　　窗外天光已斜，墙上的钟指向十二点四十七分。
　　她缓了许久，才怔怔坐起，汗水浸湿睡衣，胸口还残存着大起大伏，指尖无意识抚上自己的颈侧——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温热的皮肤和脉搏的跳动。
　　她忽然觉得冷。
　　不是身体的冷，而是那种久违的、童年时蜷缩在阁楼角落才有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运转，唯独她被遗忘在系统之外。
　　她起身拉开窗帘，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风卷着枯叶拍打玻璃。
　　压抑的吓人。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出来了……现在看来，倒像是逃出来了……
　　如今又被这股感觉追上，毫不留情又把她拖回深渊……
　　她盯着窗外，呆呆地看了很久，忽然转身打开手机，翻出微信。
　　手指悬在“莫疏”两个字上方，迟迟没有按下。
　　她知道对方作息规律：每周周六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是莫疏固定的“非实验缓冲期”，用于整理数据、回复邮件、处理行政事务——理论上，这是最容易接通电话的时间段。
　　可她凭什么打？
　　她们之间没有约定，没有亲密，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一次雨中的共伞，两碗汤的交付，几句节目后的寒暄……
　　这些碎片，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社交礼仪，可在她心里，却重得像一块坠向深海的生锈的铁。
　　她放下手机，后知后觉脸上微微发热。
　　指尖轻抚，才发现是眼泪流的太多，甚至有些蜇脸。
　　她现在……应该又憔悴又狼狈吧……
　　良久，她才回过神，简单洗漱之后，走到厨房，烧水泡茶。
　　茉莉花茶，方璃送的，说是“提神醒郁，专治师姐emo”。
　　水开了，蒸汽氤氲，她望着壶口升腾的白雾，忽然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关振东半开玩笑的话：
　　“你知道吗？莫疏盯着你看的眼神……跟解剖课上看小白鼠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当时笑骂关振东胡说八道。
　　可现在想来，也许不是玩笑。
　　也许，她从来就是莫疏眼中的一个“异常样本”——白化病体质、中医理论、情绪外露、主动示好……全是违背她认知系统的变量。
　　苏洛自嘲地笑了笑。
　　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还没蠢到以为那碗汤能融化这座第四纪冰川？
　　她端着茶杯回到沙发，翻开这几天看的《黄帝内经·素问》，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