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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芝士糕(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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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顿饭,林准吃得当然不快活。
俩月不见,雷冉星的烧菜手艺又拔高了一大截儿。先前追求的只是满足人的嗅觉和味蕾,现在已经能做到色香味俱全,尤其那道新学会的“盘龙茄子”,凭着精湛刀功把一根瘦长茄子切成螺旋状,既能自由伸缩又不至中道断开。出锅后淋上芝麻油,周围衬一圈红的绿的甜辣椒做装饰,“赏心悦目”这词儿都形容不尽。
林准一直闷头不吭声,像块经年累月腐朽彻底的木头疙瘩。雷冉雪主动问了句“林学长好”,他还目光凝滞着不知思绪何方,幸亏有程溥阳在桌下用膝盖提醒他莫要伤了女生脸面,他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准星儿。”
“……啊?”
程溥阳给林准杯子里倒了八成醒目:“尝尝,青苹果味儿的,碳酸饮料我贼好这口。”
“哦。”林准象征性地接过来吞了一口,酸甜辣顿时在嗓子眼里搅成一片。
他皱眉:“我不喜欢碳酸饮料。”
程溥阳吞了口唾沫,停了好一会儿,才问:“老铁,你是不是最近不太开心?”
林准看都没看他一眼。
“如果是的话,可以随时聊聊,”程溥阳说,“你听我话,有事儿别闷在心里,对身体不好。”
林准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对了,你爸现在咋样?”程溥阳想找个相对轻松的话题,“笑笑跟我说,这些天她只看见过你和你妈妈,约莫是林伯伯又去住院了?”
林准苦涩地点点头:“嗯。”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难过,消化系统的毛病大多得长期治疗,”程溥阳说着,又往林准碗里夹了块鸡胸肉,“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别林伯伯病还没好,你又折腾出心病来。”
林准点头,胡乱往嘴里扒了两口。
鸡胸肉是道硬菜,掺着新鲜辣椒烹饪的,辣度连在座三个川渝人都力不能及。林准被红油呛得猛一咳嗽,脖子脸顿时涨得通红。
“老铁如果不介意,咱还继续约自习。”
程溥阳这句话有种趁人之危的嫌疑,因为此时林准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皱眉咧嘴地点头答应。
雷冉星把冉雪也邀请进了“精神食粮”。小姑娘和狗子、贵族雯她俩就是两个极端,一点儿不认生,很快就和大她一岁的男生女生们打成一片。
幸运的是,冉雪拥有和她哥一样的俊俏脸蛋儿,身材却纤细娇小。脑后盘着发髻,穿着天蓝色半身裙和白底素花短袖衫的模样煞是可爱。
刚走出佳肴居,林准的手机“呜”地颤了一下。
“啥事儿?”程溥阳下意识地凑近。
“啥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你都得管,”林准苦笑,倒也不恼,“雷冉雪居然加我好友,还问能不能给我备注叫‘林学长’。”
“说明你人缘好呗。”程溥阳笑道。
林准没多想,就直接通过了。
“唔,这学期已经开始基础医学课程了,”程溥阳说,“基础导论包括病理、病生、生理、药理、组胚、解剖六门课——虽然除了解剖其他都只讲导论,但也不是好对付的主儿。”
林准点头:“接着讲你的大道理。”
“此外还有遗传学和免疫学,”程溥阳说,“外加人体形态学基础实验,是门亲自摸骨头看尸体辨认结构的刺激实验课。”
“嗯,”林准勉为其难地答应,“去年军训时候我就听说,医学生到了大二就没有轻松的时候了,想及格还得靠拼。”
“那何止是得拼?”程溥阳稍稍有些激动,“老铁我说你啊,人又不笨,咱不能只以及格为目标呐,你说对吧?”
林准苦笑:“所以呢?”
“所以咱得争取每门课都考过80分……或者再高一点,给自己定个满分的目标也不为过,”程溥阳开始标准学霸式的滔滔不绝,“而且老白说的没错,咱得争取奖学金。只要你不挂科,每门尽量高一点儿,三奖就不成问题……当然拿到二奖一奖就更好了。”
林准又皱起了眉头。
“我没您那么高志向,”他说,“还奖学金,这不明摆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我就求个及格,能混毕业证已经是万幸了,OK?”
其实林准本来不想说话这么冲的。有什么意义呢?程溥阳还是老样子,人设是学霸的家伙们将会永远保持这种急功近利的模样。学霸总是把成绩和奖学金挂在嘴边上,三句话不离成绩,不是吗?他永远也不会理解自己。从前理解不了,现在更理解不了。
林准在五楼的楼梯口站住了。他从窗户里往外看——向东的楼道窗户宽敞明亮,外面正是宿舍楼前的校园主干道。道路的名字叫“藕舫”,据说是某位被载入校史的伟人的字号。林准盯着那条被炙烤得发亮的柏油马路,横竖划线应当是暑期才翻新的,此刻正白得发亮。偶尔有一两个骑着单车的学生经过,也是尽量靠近了马路牙子,勉强挤进吝啬的树影。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儿。”
林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这么一句,整个人的精神顿时像被按进冰水里洗涤了一番。
他木愣愣地转身,却见程溥阳臂弯里抱着糖葫芦,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漫画书,笑的模样依然洋溢着无端且灿烂的少年感:“如果你是真正喜欢的话。”
林准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书,上面赫然写着“手把手教你画漫画之基础篇”,厚度约莫和《生理学》近似,翻开看里面全是手绘国漫的简易教程,从球杆模型到立体结构、肌理和动作,以及俗套得不能再俗的服装与发型。
林准:“……”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当生日礼物送给你,”程溥阳说,“我特意借了老白的班级成员信息表,看你的身份证号知道你是元月下旬的生日——可惜那会儿我已经回老家啦,也没记起来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这个就是补偿,如果你喜欢的话,改天我再送你另一本进阶篇。”
林准:“谢谢老铁,然而不用了。画画讲求个灵魂,看教程生搬硬套那是新手菜鸟该干的事儿。”
程溥阳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不过我奇怪的是——今天太阳咋打西边出来啦?”林准坦言,“刚刚我还在这悲伤惆怅,我在想老铁啥时候能好好做个人,别跟我整什么成绩啊奖学金啊,我真不好这口。”
程溥阳点头:“这不就是了嘛。”
“讲真,我跟我妈吵过一架,”林准叹了口气,“唉,她真是死脑筋不懂得变通——你说现在是啥时代了?我只要能拿毕业证,将来干啥混不了口饭吃?就凭现在医院这待遇,我就是读完八年再过了规培,还不是三天两回加班爆肝,一不留神还可能挨患者家属的斧头,这几千块钱能跟命比吗!”
程溥阳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刚想说话,嗓音却被一声清脆的“喵”堵回了喉咙。
糖葫芦伸出小爪子,在林准胳膊上按了按。
“喵啥喵,没见过男人斗嘴是吧?”林准故作嗔怒地凶了一句,“你以为允许你出现在宿舍楼里,我们就都把你当上帝供着?”
“别凶它了,”程溥阳揉了揉糖葫芦毛茸茸的脑袋,“看不出来么?它蛮喜欢你。糖葫芦刚丢了主人,这会儿正是又怕人又黏人的时候。”
“话说,汪姐到底咋回事?”林准问。
程溥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既然皮皮元说是赵玉童告诉他的,我猜这家伙十有八九知道些底细。”
林准撇撇嘴:“这个鸟人。”
“早跟你说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程溥阳甚至有些得意,“上学期你还跟他混得一个劲儿,我看了都替你发愁失眠呐你晓不晓得?”
林准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你总不可能猜测是他干的?”他忽然试探着问。
“那倒不至于,”程溥阳连忙否认,旋即刻意把声音压低了不少,身体也跟着凑近了些,“不过有一件事是实锤了——上回在望月里欺负你的那群街痞流氓里面,有他。”
一听“望月”这俩字,林准就条件反射地心里发怵。热浪从脚底板扶摇直上冲进大脑。在他额角和两鬓的发根里撩出了黏腻腻的汗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颌早已愈合的伤痕,彼时被小刀硬生生划开皮肤的无助感仍历历在目。
“赵玉童也加入街头混混的行列了,”他偏开头,有些凄然地笑道,“又不是小孩子,勒索醉够他坐牢。亏是碰上我了,身上没钱也怕事儿,换了要强的家伙不给他揍个头破血流。”
林准的淡定让程溥阳心里难受。
“他应该不敢再欺负了,”他说,旋即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就算他们敢来,放心,有我。”
林准仍旧小角度偏着头,后脑勺抵在窗旁的白瓷青色飘花的长方形玻璃砖上,几根发丝探出窗框,被阳光投射成染着点彩的半透明的浅棕。目光是慵懒的,动作和呼吸是慵懒的,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是慵懒的,乍一看给人一种玩世不恭傲娇少爷的错觉。
鼻唇之间冒出细茬儿的胡须被整齐划一地挨根剃断,留下细密的浓黑色的碎点儿。
程溥阳蓦地觉得此情此景有些面熟。
那天他俩大致也是这幅动作,只不过面前的男孩儿已经恐惧得近乎惊厥。他其实不想突然送他那样深入且藏情的吻,但他到底还是失算了。多巴胺的邪恶力量令他理智尽失。
现在,他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彼时的痕迹。
“你也知道,你一个人不顶用,”林准斜望着他,笑容些许发寒,“真遇着事,恐怕只有乖乖听话人让干啥你干啥的份儿。”
程溥阳的脸“腾”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