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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芝士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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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这样,我也跟你站在同一战线,不是吗,”他说,“程笑笑的弟弟也是受害者,四舍五入我也跟他们不共戴天。”
林准掀起眼皮:“谁?”
“小天,”程溥阳生硬地念出那个名字,“想必你是见过他的——一个矮矮瘦瘦的小男孩儿。”
林准愣住了:“原来……是他啊。”
“讲真,半年前我还不知道这小家伙儿的存在,”程溥阳无奈地摊手,“当时在北山街毅行的时候我就见过那伙混账勒索他,我当是哪家跑丢的孩子,怪可怜的——嗨,谁知道是我自家人。”
“也不知道我老姨发哪门子慈悲,”他咽了口唾沫,接着解释道,“除了出身福利院之外背景啥的一概不知。别的都好说,就凭他沉默寡言揍一拳都不敢吭声的性子,我就懒得跟他搭话儿。”
这已经是程溥阳第二次在林准面前抱怨这件事儿了。
林准斜着脑袋望着他,目光像被敲钉入石地嵌进了他颧颊似的,嘴角似扬非扬,给人一种说是嘲弄又明显笑里带涩、说是苦笑又显然溢着暗讽的感觉。两人静默了很久,糖葫芦在程溥阳的臂弯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四爪朝天,还眯缝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最后还是程溥阳先泄了气。
“准星儿,”他拾回这句古老得略显生涩的称谓,“想必……你应该还会在望月公寓住一段时间,如果赵玉童再找你的麻烦,你直接跟我说。”
连用词都是小心翼翼的。
林准莞尔,摇头:“无妨。”
“为什么?”程溥阳惊愕道。
林准做了个缩短版的深呼吸,定了定神,半晌儿才道:“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我——”
话音未落,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我先接个电话。”他尴尬地笑。
刚接通,老白的大嗓门就像开闸的洪水似的从屏幕那头喷涌而出:“准星儿!亏你他妈还是体委,班团干部群的消息你丫还看不啦?”
林准:“你妹,长了嘴就有话直说。”
“哦哟,翅膀硬了,敢跟团总支干部较劲儿?”老白半开玩笑地咋呼,“今年的秋运会换形式了,除了项目自由报名之外,本届学生全体还得参加‘阳光长跑’!得空儿赶紧在班群里喊喊话,免得大伙儿临开幕才知道消息,把你丫脑袋杵沙坑里去!”
林准:“……”
他冷冷撂下一句“知道了”就挂断通话,愤愤不平地也不知在跟哪位神仙抱怨:“肥猫都是准备奔三的人了还没大没小的,说出去给人笑掉大牙。”
程溥阳蹲下身把糖葫芦放在地板上,小猫在两人腿脚之间兜了两圈,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最后干脆在林准脚边打起了盹儿。
林准俯身摸摸它的脑袋。
“真的长大了。”他笑着说。
“早就觉得糖葫芦喜欢你,”程溥阳说,“这小祖宗不是个好惹好供养的主儿——你还没回校之前,我正忙着整理实验室项目的开题报告2.0版,结果它一脚踩上我的笔记本键盘,把我两夜没合眼爆肝的数据删得干干净净。”
林准“扑哧”笑了,说:“猫都是有灵性的动物,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惹不起,比如——”
说着就在糖葫芦后颈之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还没来得及得意,小猫就一个轻巧弹跳挣脱了他的手指,顺便挥爪在他手腕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林准:“……看样子还是不喜欢我。”
“你看你,这会儿又清闲了不是?”程溥阳敲敲他的肩头,“赶紧通知大伙儿阳光长跑吧。”
林准悻悻地直起身子,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地僵住了,手指关节在太阳穴上钻了钻。
“低血糖?”程溥阳问。
林准点头:“嗯,治不好。”
“吃好吃的也治不好?”程溥阳故意调侃,“瞧你瘦的像猴似的,就是营养不良嘛。”
“不,”林准摇头,“我这毛病很长时间了,中药西药轮番吃,白面馒头一顿三个也不起效,我现在怀疑我是不是有啥先天的毛病……说不好是绝症。”
他下意识地开了个玩笑。
没想到程溥阳直男癌急性发作,愣是用嬉皮笑脸吊儿郎当地哄过去了。
“绝症?照你这么说我早癌症晚期没得治了,”他笑道,“自打进了肿瘤实验室我就开始怀疑自己得了各种癌,什么胃癌肝癌结肠癌、肺癌喉癌淋巴瘤、甲状腺癌宫颈癌……”
“啥?”林准咋舌。
程溥阳陡然噤了声。
两人对视片刻,一齐笑了。
其实那会儿林准是听不得“癌”这个字的,但不知为什么,程溥阳的嗓音和笑容能在他心髓深处打开一扇门,门后是世间铅华所无法抵达的曲径通幽。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程溥阳的面容。那张洋溢着满满少年气的脸早应在他脑海里刻下深痕,但他从前并未过多留心,这会儿竟改了主意,想用短短几秒的时间仔细扫描他脸上的每一寸印迹。
程溥阳不是那种乍一看就让人觉得“此男只应天上有”的角色,但倘若论颜值维持的恒久性,他理所当然能在一票小鲜肉里拔得头筹。他的五官虽不算帅得惊艳,但总归是耐看养眼的,更添身高和最新开发的身材优势,几处优势最终效果相得益彰。
“准星儿我跟你说实话,人的病大多是吓出来的,”程溥阳说,“你瞧着绝对是个正常人,半点儿问题没有——如果你真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可以来我们实验室抽个血化验,我给你查查AFP和CEA,或者糖蛋白也行。”
“少来那些高深莫测的玩意儿,”林准故作不耐烦地皱眉摆手,“我听你的,食疗养生还不行嘛。”
“行啊,百分之百行!”程溥阳像是来了兴致,“走吧走吧,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咱带本书去北街的青豆咖啡馆坐坐,包你满意。”
说着一边抱起糖葫芦,一边牵起了林准的手。
林准颤了一下,还是由着他了。
他一只胳膊被程溥阳拽着,另一只手把那本漫画教程书揽在身前。书在窗台上炙烤了半晌儿,阳光已经沁透了扉页,在纸质细密的腠理中根深蒂固,将整本书暖得温润,热气又穿透他单薄的衣衫侵入皮肤,在血脉里密密地交织成网。
半层楼梯外加一段走廊,忽然变得很长很长,像是永远走不完的天梯似的。
有那么一瞬间,林准甚至以为他俩会永远这样走下去,脚步永远不会停歇。面前高大结实阳光温柔的男孩儿会永远这样牵着他的手。他会对自己笑,用最笨拙的方式低调而幼稚地表达“喜欢”;会在伤感难过涌上心头的刹那化身勇士挡在自己面前,披荆斩棘舞枪弄剑,末了提着那些妖魔鬼怪的头颅冲自己粲然一笑,说:“别怕,老铁,我在的。”
想到这儿,林准不由自主地扣紧了他的手指。十指相扣。他的动作悄无声息,也生硬得摸不清感情,但他还是明显感觉到,就在自己的指肚触及他的手背的刹那,程溥阳的筋骨明显一紧。
林准本能地咬了舌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你是男人,你不应该喜欢另一个男人。”
他听到脑海里有声音说:“林准,住手。”
他的手指忽然放松了,他不敢对抗脑海里的那个声音。他感觉它像是来自遥远的寰宇之外,以上帝视角绝对命令的口吻在逼迫自己。它的语气不容置喙。
“你先去吧,我在寝室里待会儿,”林准说,“反正就在北街,路也不远,我先编辑秋运会的群消息,这就去找你。”
程溥阳没多想,点头答应了。
林准讷讷地回到寝室,抬眼皮瞅了一眼光膀子躺床上看日漫还哈喇子横飞的寇宇,又瞟了瞟认真研究段位晋升秘籍的魏真元,以及雷冉星那张书本从高到矮叠放整齐、课程表学习计划贴了满课桌的空位置,不禁摇头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一年前他也是这样傻乎乎地搬进了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屋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漫画画了满课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和一鼻子嘴剃须膏就满走廊乱窜。
过了一年,物是人非矣。
也不能说“物是人非”,因为人还是那群叽叽喳喳起哄赛高的天团沙雕,大伙儿还是该学习的学习,该刷剧的刷剧,该沉迷王者的依旧决定和貂蝉共度终生。
变的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罢了。
林准叹了口气,把那本充其量算是十九岁生日礼物的漫画教程锁进最下一只抽屉,意味着将毫无用武之地的它就此尘封。末了编辑了一段儿关于“阳光长跑”的消息,发送在“老铁,六六六”群里,顺便艾特了全体成员。
“KY酱,”他敲了敲寇宇的床板,恹恹地问,“你知道阳光长跑是个啥玩意儿么?”
“嗯?哦,”寇宇漫不经心地回答,“全民参与的形式主义,绕学校内圈跑一遭,给新闻社的家伙们做做样子,提供个照片素材。”
林准“嗯”了一声,便没再理会他。
他望着才抱回寝室、翻都不曾翻过一下的基础医学六本蓝皮书,脑海里飞快地将挤得满盈的课程表过了一遍,最后咬咬牙取下了那本厚度最为可观的《药理学》夹在腋窝下面,慢吞吞走出了寝室。
天已经黑透了。
即便在夜里,九月的南方仍然闷热不堪。灯影下的宿舍园电子广告屏偃旗息鼓,上面只显示了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梅兰竹菊欢迎你”。学生们大多还没完全进入开学状态,仍然有说有笑地、三五成群进进出出,一边骑着单车亦或勾肩搭背走着路,一边闲侃最新上映的电影或即将出道的男团女团。
林准背影单薄,似乎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教育超市的白色霓虹灯修好了,清幽的光芒下一片繁杂。绿豆冰沙仍然卖得热火朝天,其他宿舍园的学生有人专门横跨半个校园来这儿买上一杯。售货员小姐姐依旧挂着职业性的微笑,穿着工作衬衫、绾着发髻的模样分外可人。
林准在教育超市前面的自行车临时停靠点看了一眼,果然发现那只懒懒的胖橘。这家伙卧在某辆共享单车的前轮后面,正仰面朝天舔舐自己的肚皮。
“它回来了?”林准问售货员,“去年冬天考试周那会儿就没见它,我还以为……”
“跑转向了,”售货员一边忙着结账一边笑着解释,“这顽皮鬼跑进了月牙楼,跟Winter Wing的那只波斯猫好了一阵子,后来被人家店主送回来了,搞得好不尴尬哎。”
林准的表情稍稍发僵:“她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