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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芝士糕(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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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冉星点头:“是。”
“受教了,还得向雷大佬学习,”程溥阳学着古人的模样一抱拳,“雷大佬就是我望尘莫及的终极榜样,我也是有心无力呐。”
“哎,程大佬谦虚了,”雷冉星也开始客套,“您位列校一奖名单里,学期均绩排名学院同届前3%,已经堪称登峰造极喽!”
林准夹在中间,忽然觉得很不自在。
医学院不缺成绩好得出奇的人才,但凡换了别人他都不会觉得有多难受——偏偏面前这俩一边卖弱一边商业互吹的家伙都是他身边人,而且还都是曾经信誓旦旦说着“咱们不挂科”的“精神食粮”的成员。他就觉得胸口里堵了一股热气,想撒野又不敢,想赶紧溜走又碍不住面子。
“雷大佬,信不信下周的年级会上,菜心儿姐得着重表扬你?”程溥阳神秘兮兮道,“说不定还得让你发表获奖感言。”
雷冉星笑着摇头:“管他的。”
听了这句,林准心里才稍稍舒服点儿。
三人又往前走了一段儿,月牙楼已经近在眼前。林准刚想借去教超买东西的幌子赶紧从学霸身边逃开,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响了。
“喂,妈,”他欲哭无泪,“您能不能打电话别这么挑时候啊?”
刘蕾在电话那头急急忙忙地说了些啥,程溥阳和雷冉星都没注意。两人继续边走边聊,丝毫没留心林准逐渐扭曲的表情。
直到跨进月牙楼大厅的一瞬,听见林准近乎绝望的惨嚎。
“什么?”他的声音轻而尖锐,尾调扬得骇人,“我爹没了?我、我爹啥时候走的?”
“妈咱不开玩笑,你跟我说实话!”他着急得几乎挤出泪来,“我不信!我爹前段时间不是就出了ICU,你不是说他好着呢吗!”
雷冉星正兴奋劲儿上头,同时作为室友早对林准的尖嗓门火爆性子免疫了,故而没在乎他咋呼了啥。但程溥阳留心了。
“准……准星儿?”他试探着轻唤。
林准整个人都是扭曲的,包括表情,包括心脏,也包括目所能及的一切。他又往前跌跌撞撞扑了两步,就再也走不动了。
“啪”地一声,跪坐在地上。
由于短裤在膝盖以上,石板上的碎石渣儿立刻嵌进了皮肤里,密密麻麻脏兮兮的血点宛若毒蛇的信子,在被晒出古铜色的皮肤里狰狞。
“老铁?!”程溥阳赶紧拉住他的胳膊。
“唔……”他讷讷地回头,连目光都是机器人似的木僵状态,“大夫说我爹死了,他们放屁。”
雷冉星这回听清了,脚步也跟着一顿。
手机里闪烁的“西综考试答题练习计时器”陡然截止,黑底白字地显示着“TIME OUT”。
出局,你失败了。
“林准,你说啥?”雷冉星咋舌。
林准的脸涨得通红,这回不是太阳晒红的,而是被一股令他头晕目眩抓心挠肝的潮气憋红的。相比之前红得高了三个度,从颈根到额头活生生就是熟透的蛇果。眼睛里也爬满血丝,亮晶晶的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他们放屁!”
他几乎怒吼道:“混账!一群混账!”
声音太大,惊动了西区教学楼的巡逻保安。程溥阳和雷冉星发觉有人正往这边极速赶来,忙一人架起林准一条手臂,连拖带拽把他从临湖小道上拖到教学楼后的晦暗边角。
“他走了,我爹走了。”
林准一路上都在叨念同一句话,脚底板在烤得滚烫的石板路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
“怎么会这么快?”程溥阳问,“我记得去年毅行的时候,你妈妈把你叫去,当时的诊断还是急性胰腺炎……”
“急性病不会迅速致癌,”雷冉星补充道,“说不定是误诊?”
林准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沫。
鬓角的头发此时显得格外凌乱,丝丝缕缕挂在眉毛上,又有些许被汗水濡湿,贴在了鬓角红扑扑的皮肤上。秀气俊郎的脸也跟着失了正常的色泽,浓眉拧成麻花,皮肤纹理之下隐约可见红丝线似的血管。
膝盖的磕伤此时才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林准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发觉血已经顺着小腿肌肉的沟痕淌到了脚踝。躯体和心头的双份疼痛强逼着他勉强清醒。
程溥阳从兜里摸出一包纸巾,先擦干了他额角纵横的汗水,又把他膝下的血擦干了大半儿,顺便光速跑到西区教学楼的冷水龙头处做了张简易湿巾,替他彻底清理干净了沙砾弥漫的伤口。
一阵一阵,痛得钻心。
“其实我爸、我爸他假期里就已经诊断胰腺癌了,”林准吐字维艰,“我妈说他是早些年留下的病根儿,先前只不过是慢性病的急性发作……然后又没认真治,还喝酒,就……”
他忽然想起那回在“葫炉鱼”的一幕。
“早知道我也该劝劝他。”
林准吐出最后一句沙哑得近乎带血的断续句子,终于抑制不住泪如泉涌。
程溥阳下意识地把他拥入怀中。
这个动作绝对是下意识的,因为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把可能的后果在大脑里过一遍。他就这样拥抱着他,双臂在他肩胛骨上环绕一周后十指交叉,微微汗湿的衣服不紧也不松地覆盖在林准身前,体温混杂着三十六度的阳光,一点一点侵蚀进他的肌肤血脉。
同样出乎意料地,这回林准没躲。
他匍匐在程溥阳怀里,像只乖巧的小猫一样匍匐着,大半张脸埋在他肩下的衣服褶皱里,肩膀随着抽噎一上一下地耸着。
“老铁……我、我该怎么办啊。”他喃喃道。
程溥阳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双臂环绕得更紧了些。燥热蒸笼似的校园忽然微风乍起,卷着启真湖堤的温润水汽和泥土独特的芬芳气味,飒飒地踅过耳际。
雷冉星在原地呆愣了半秒,下意识地往楼外侧了侧身子,眺望月牙楼前校园主干道的方向——“阳光长跑”的大部队已经迫近最后一处转角,花花绿绿的衣服正铺天盖地朝目所能及的地方涌过来。
“老铁。”程溥阳说。
“我想回去一趟,”林准声音沙哑,“现在。”
“去哪儿?”程溥阳下意识地问道。
“望月公寓,”林准说,“去找我妈。”
程溥阳松开了林准,捧着他的双肩强迫自己与他四目相对,末了一字一顿道:“好,我也去。”
雷冉星一愣:“这……不妥吧?”
程溥阳没搭理他,拉着林准的手就走了。
林准那句话充其量算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其实他不想也不敢面见刘蕾,或者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和她站在一起。他打心底里害怕他这位亲妈。她生气也好,欣喜也罢,悲伤也成——他都害怕。更添这段时间为了照顾林向兵,她一头黑发差不多已经白得彻底,眼睛和面色也失了原本的模样,从头到脚就是祥林嫂的真实写照——想到这儿,林准就更害怕了。
程溥阳也吓了一跳。
三个月前他也见过刘蕾,那时的她还是个打扮虽俗但勉强能入眼的女中豪杰,单从表面绝对看不出她豆大字不识半箩筐,更看不出她是个半辈子不曾走出深山老林的血统纯正的农村妇女。
但现在呢?映入眼帘的女人形容枯槁、面色憔悴,嘴唇和颧颊泛着菜色,头发又蓬乱又灰白,活像三年没洗过澡的街头乞丐。
尽管如此,程溥阳还是礼貌地问候并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程溥阳,林准的同班同学。”
刘蕾枯涩的眼皮向上抬了几分,焦黄的皮褶凹出两条深深的褶皱;干瘪脱皮的嘴角几乎在无规律地颤抖:“好、你好。”
程溥阳心头一阵儿发酸。
“我爹呢?”林准抖抖索索地问,“妈,我想看看我爹。”
刘蕾机械性地转过脖子,弯腰驼背的模样和身后破烂晦暗的樱花苑五幢楼道口,以及门前停着的几辆布满锈迹的自行车相映成趣:“你爹……你爹还在医院。回不来了。准备火化了。”
回不来了。
四个加起来笔画不到二十撇的方块字,就给他判了死刑。在她嗫嚅出那四个字的同时,先前波澜壮阔经历过的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林向兵死了。
那个支持他去画自己的梦的男人死了。
梦成了失根的浮萍,还有存在的意义吗?
刘蕾顿了顿,声音近乎枯竭地描述:“大夫说是癌症晚期恶病质死的,是被癌细胞耗死的……我倒觉得他是疼死的……准准你知道吗,他临死前三天三夜没合眼呐!他疼得腰都直不起来……整个人卷成一团儿,就那样在床边坐着……为了止疼,无水酒精装了那么大一针管,往腰上扎,说要把啥神经直接毒死烂透……手上打着点滴,坐了三天三夜……挨到第三天夜里大夫查房,一摸鼻子,就没气儿了……”
话没说完,林准先扑了上去:“妈,别说了。”
刘蕾不高。林准的双臂环绕在她的脖颈上,像刚才程溥阳拥抱他一样把这位矮壮的农村妇女抱在怀里,喃喃地说:“妈,我知道您很难过……可人死了就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现在您要好好的。”
刘蕾的身体在抖,他感觉到了。
“妈,我向您保证,”林准的声音虽小但无比坚决,“我会好好学医。我爹没享福的命,您有。您等着我,我将来八年读完,再、再进修个博士后……我去三甲医院当大主任,我……”
语气过于迫切,以至差点儿忘了词。
“准准呐,”刘蕾叹了口气,“其实你爹临走的时候还交代过我,说咱家儿子或许真不是当啥大主任的料……他劝过我,说如果你真的喜欢画画,就由着你来吧。”
林准怔了怔,旋即嗓门提高了些:“不。”
“你听我说,”刘蕾抚摸着他的肩膀,粗糙干涩的手指从肩胛骨滑落到腰间,“准准,妈也知道你有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事儿……先前是妈错了,妈不该强迫你学医,妈向你道歉,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