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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春末的清晨,阳光清澈如洗,安静地铺洒在小区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
      七年了,蒋满盈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阳光落在身上的温度。虽然带着些许微凉,让他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但他心底却是喜欢的。那是一种透着自由的暖意,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久违的轻松。
      他终于不用再伪装成一副与自己本性完全不符的面孔,去应对本性里最为厌恶的人,去处理那些本性里最为厌恶的事情——
      他不由停下脚步,仰起脸,闭眼感受着——
      过去七年的晦暗岁月里,这是他头一次对现实生活生出留恋,对生命本身萌发出希望,一种真切的、带着痛感的喜爱。一丝微弱的喜悦在心底悄然滋生,他仿佛重新触摸到了“活着”的实感——不再是一具麻木行走的空壳,而是一个有了脉搏、有了温度的真实生命。
      于是,有了这欢晌,微冷的阳光照进身躯,慢慢渗透,连那些积郁的角落都似乎亮堂温暖起来。可就在他转头时,却不意瞥见那两名熟悉的民警——他们正从花坛边的警车上下来,站在那里。
      这偷来的半日欢晌,终究是要结束了。他仍有不舍,贪婪地汲取着阳光最后的暖意,呼吸着清冽如初的空气,全身从未如此舒坦,如此欣快——
      欣快。
      这个词冒出来的瞬间,他本能地皱紧眉头。一股熟悉的厌恶与恶心再次从心口涌出,迅速蔓延全身,污秽得让他想要爆裂。从喉管逼上来,让他觉得污秽地想要呕吐,刚才还温暖的阳光陡然变得灼人,焚烧着他一副骷髅般的身躯,他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只想立刻躲开,躲进阴影的深处去——
      正当他下意识地想要往阴暗处回避时,忽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蒋满盈怔了片刻,他眯着被光线晃得发晕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人——一张年轻黝黑的面孔,穿着某家快递公司的工作服。
      “请问是蒋满盈先生吗?”
      他无意识地点了下头。对方便将一个快递纸箱塞进他怀里,“您的快递,请确认签收。”接着把一面电子面单平板推到他面前,另一只手递来笔,指了指需要签名的地方。
      蒋满盈有些恍惚地签了字。直到快递员离开许久,他仍抱着那个箱子站在原地。直到师父江铭温和的声音传来:“应该是你师母给你准备的接风礼。”目光里带着鼓励,“打开看看。”。
      其实不用打开,纸箱上清晰的商品图已经说明了一切——是一台 iPad。‘即便不能再当警察,我们还可以画画,是不是?’他几乎能隔着纸箱,看见师母那张精致姣好的脸上温婉含笑的神情,听见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声音。
      这让他想起昨天,他像参与寻宝游戏般,在书房几排书架间仔细寻找,最终找到的另一份礼物——一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书页里夹着一张同名音乐剧的门票。那是在告诉他: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师母和师嫂,用不同的方式,告诉了他同一个道理。
      一丝近乎恬静的弧度悄悄爬上蒋满盈的嘴角,眼中泛起幸福而微弱的碎光。他将快递纸箱轻轻递给身旁的师兄江衡,声音平静却坚定:“等我回来,再一起拆。”。
      师父和师兄对视一眼,眼中是化不开的心疼与不舍,却依旧尊重了他的选择。
      蒋满盈看了眼从花坛旁那辆无标识警车上下来的两名民警——还是熟悉的那两个人。这偷来的半天幸福欢愉结束了,他正要跟师父师兄告别,却听见师父问他,“还记得你小师叔么?”。
      他不由一怔,眉间下意识地笼上一层薄雾似的轻愁。记忆倏然倒转,清晰如昨地跳回到他第一次见到小师叔的那一天。
      那天下午,他正在小客厅里写作文,师父在门外敲了敲,“满盈,下来迎客。”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手表:下午两点二十一分。应了声“来了,师父”,他赶忙换上早已备好的、稍显正式的衣服,又快步走进浴室,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遍仪容,确认并无不妥,这才定神下楼。
      那天正在他正在小客厅写着作文的时候,师父敲响了他的门,“满盈,下来迎客。”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下午两点二十一分,师父说完就走了,“来了,师父。”他赶紧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相对正式些的衣服,又在洗浴室的镜子前确认了一遍,仪容没有太大的问题才出来——迎客。
      这位“客”,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因为师父在他面前已念叨了许久,“你小师叔就要来了。”不仅念叨,还和杨叔把别墅一层改造成了方便轮椅通行的无障碍区域,在前后门砌了坡道,加了栏杆扶手,又叮嘱了他很多注意事项。
      只是原说好几天后就到,这一等,却足足延后了三个星期。
      延迟的原因,在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听见。一位正从后备箱取出一架折叠轮椅的中年男子解释道:“因为景慎的交易合同洽谈和财务人员交割,又耽搁了些时日。”依着师父平日的描述,他猜出,这位想必就是师父口中那家已转手的综合性拳击馆“景慎”的老板,傅慎傅师叔。
      趁他侧身关后备箱的姿势,他也仔细地看清了这傅师叔的身貌,其人身高和师父差不太多,但因为是退役特种兵,身躯很是精阔结实,通身不见一丝多余的赘肉,四肢舒展且长。留着和教官一样的圆寸头,应该是看守所剃的,现在稍稍长了一些,根根像刺猬似的扎煞着。容貌没有特别突出,但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是看着很舒服。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两道浓黑的眉毛下面,陷在很深很深的眼窝里,一双鹰隼一般幽沉晦暗的眸子,便就是满脸的消沉倦怠,都不能减少那其中的幽冷凌厉,无意顿停在他身上,就只是两三秒的时间,都让他脊背后边一阵发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在这傅师叔似乎对他并不感兴趣,只消片刻就移开了目光,却是因为听见他师父吃惊地问,“怎么景慎也卖了?”,便就看向了他的师父。
      “嗯,卖了。语气平淡无波,“杀人犯开的拳击馆,不会再有人来了。越早出手越值钱。”说着,“砰”地关上后备箱,目光转向车侧正被推过来的轮椅,“给我哥用。”。
      他也随着这目光,看向了轮椅上坐着的人。
      只就一眼,就愣住了——
      不为别的,就只是,太好看了。
      这是他最直观的感受。
      他以前觉得前段日子给他军训那杨教官大概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直到看到他这小师叔的那一瞬间,就把教官给忘在身后了——
      他本来以为,他看到的会是个身心交瘁,疲癃残疾的可怜人。他那同情怜悯的表情都快做出来了——
      可却怎么都没想到,是个衣着装饰,容颜发型,都极其讲究精致,以至于根本判断不出年龄的好看男人。
      通身根本看不出任何疾病的痕迹——
      若非是师父之前跟他说过,他只以为这人不过走累了,只在轮椅上坐一坐而已。
      只就这好看,有点、有点清冷和疏离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太敢接近——
      而且也不知道是这阴雾天气使然,还是本身就是如此,其人身周似是笼着春日烟柳一般的轻愁,其气幽郁,而其味却静淡;脸上也像是结着一层初冬龙湖一样的薄冰,其色透净,而其状却坚凝——
      他蓦然想起自己先前绞尽脑汁描写天气的词句,竟在眼前人身上找到了更贴切的注脚与具象的体现。
      那他的那篇作文题目,是不是该从《最喜爱的天气》换成《最喜爱的人物》了?
      但不论题目为什么,他本来停滞不前的作文,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他以观测者一般的目光,重新转回到这现实情境中——
      他发现,由此衬得,整个人的意态,是静的,淡的,声希味淡,直似是并不存在一般,可周身的气场,却又是沉的,钝的,一待靠近,就被拖陷了进去,沉重地只能屏声凝息,无形地溶进那静淡的意态里,一瞬间就没了自我——
      直到两个青年中的一个将灰绒毯盖在小师叔腿上,另一个推轮椅到师父跟前。小师叔微微欠身叫了声“师兄”,寒暄几句后,忽然侧目看向因屏息而几近窒息的他,“你就是满盈吧?”。
      那张稍显苍白的脸上,轻缓地浮起点笑意来,就象一缕春风,骤然吹开了烟柳傍渺茫的烟雾,吹化了湖面上的薄冰似的,很有些,烟柳弄晴——他骤然想起他才背过不久的一句宋词,并且忽然透彻地理解这一句词句,所演绎出来的具体景态——的意味,直是让他心上块垒闷烦顿消,也好似拨开连日阴雾,见到了清朗晴日一般。
      神情没了原先的清冷疏离,渐渐的由原本的冰凝而露出温柔的意思来,只就在眉心笼着点散淡的愁郁,他读过的,文学评论里,那句‘满蕴着温柔,微带着忧愁’,说的应当就是这幅形态了,不止现在,以后也直是如此,“常听师兄夸你可爱乖顺,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实。”。
      他听着,心中生出无限的亲近之意,不由自主就挨靠了过去,听小师叔转头跟他介绍,“这是我两个徒弟,傅元年,苏昭。”。
      他的目光这才从师叔身上,移到轮椅后方和侧旁两名年纪相仿的青年身上。其样貌果然不负江衡师兄那句“那小哥俩,一个昭大校草,一个津大校草,可都所来非虚。”。苏昭师兄,是娃娃脸,是可爱的帅气;元年师兄,则是椭圆脸,是清秀的帅气,只与教官不相上下——
      但教官身上是锐动,元年师兄,却是温静,脸上裹覆着比之小师叔更加深重的忧郁轻愁,便是看见了他,做出的笑,也只是礼节使然的清淡,甚至敷衍的笑意,全没有一点是发自内心的。
      他直觉得自己将复晴霁的心绪,都被这忧郁轻愁所影响地沉钝了下去,就只在问了一句后,不再继续看这元年师兄了,而是看向小师叔,小师叔又向他介绍那位早已认出的傅慎师叔:“这是我的伴侣,傅慎。你可以叫他‘傅师叔’。”。
      这介绍还是出乎他的预料,“伴侣?”他不禁从心底发出惊叹和诧异的音色来,惹来师父隐带责怪的一瞥,就连那傅师叔幽沉眼中都闪过一点意外之色,只小师叔还是神色不动地温温笑着,语声坚定道,“是,伴侣。”说时无名指稍微地抬了抬,上边是一只不起眼的指圈。
      “行了,既然介绍完了,就赶紧进屋吧,外边也怪冷的。”许是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失礼,师父抢过了话头,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小师叔许是看出了他的低落和难堪,在元年师兄将轮椅推上门口坡道,进门的时候,就笑着冲他说,“满盈,你师兄对这里不熟悉,还要劳你这别墅的小主人过来带带路呢。”。
      他心情当即从阴转晴,笑着小跑过去,侧身挤到轮椅旁,伸手引路:“小师叔的住处在一楼,元年师兄请跟我来——”安顿下来后,他又自发地介绍起别墅的布局。对这里比他熟悉得多的小师叔,始终面带温煦笑容,耐心听着。他备受鼓舞,恨不能时时刻刻黏在小师叔身边,以至于后来师父都半开玩笑地说:“我就这一个徒弟,你都有两个了,可别跟我抢。”。
      他也几乎什么事都愿跟小师叔说,却万万没想到,正是这份毫无保留,日后竟惹出了一场滔天大祸——
      “这是你说的?!”
      师父那声穿越年岁的厉吼,仿佛仍在耳畔震响,令现在的他仍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蒋满盈从回忆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回到现实的阳光之下,声音低哑,带着未能消解的负罪感:“师父……您还在怪我吗?”。
      当初正是因为他无意间的倾诉,本该出国接受更好治疗的小师叔,毅然放弃了原定的计划,转而去了他那封闭落后的家乡八峰山,倾尽所有,在那里建起了“萤火之光”希望小学。小师叔当时说,自己已是行将就木之身,而山里的这些孩子才是真正的希望。小师叔曾对他说:“只要能让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走出大山,我的后半生就没白活。”。
      这才有了后续那些事。解剖台上那四具冰冷躯体的画面,如同冰冷的钢针,再次刺入脑海——那是他一生都不敢触碰的噩梦。他也因此再也无法拿起解剖刀,被迫放弃了法医的前途,最终阴差阳错地成为了一名警察。
      江铭的眼前也浮现出小师弟王景舒初来时的意气风发,与离去时轮椅上的枯槁残疾、眉宇间化不开的忧郁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那一走,就再没回来。
      他害怕这个孩子也再重蹈覆辙。
      这一去,就再回不来了。
      这才重新撕开他们这从来没有愈合的脓疮,江铭握着拐杖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才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痛。他缓缓摇头,语气沉静而笃定:“没有你,景舒也依然会选择那条路。那是他的本性使然,与任何人无关。”。
      他停顿了片刻,深沉的目光落在蒋满盈脸上,声音因压抑而愈发沙哑:
      “我从前总忍不住想,如果景舒当年没有转行做心理治疗师,而是循着他们军警世家的血脉走下去,成为一名军官或警察……结局会不会就没那么惨烈。”
      他的目光深深看进蒋满盈的眼底,带着无尽的复杂情绪:“可你呢?阴差阳错地真做了警察,走了一条他或许本该走的路,结果却也同样……”。
      未尽的话语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江铭伸出手,轻轻按在蒋满盈的肩上,那重量仿佛承载着数十年的光阴与期望。
      “景舒不在了,你现在……也是小师叔了。”
      江铭的目光如同磐石,带着托付山河般的郑重,“我希望你能成为另一个‘景舒’。他曾是师门的荣光,是我们所有人的标杆。如今,这份荣光与责任,是时候交到你手上了。我希望,你能把他未竟的理想继承下去,把他留下的风骨气节撑起来。”。
      “你得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老人的话语一字一顿,敲在蒋满盈的心上,“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他,为了那段尘封的历史,为了我们这个师门,为了那盏……即将由你亲手护住、绝不能让它熄灭的精神之火。”
      “你师爷走了,景舒走了,两个师侄、一个徒孙……也都一块儿没了。”
      老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终化为一句近乎恳求的嘱托:
      “师父这儿,真的……再也经不起任何一场离别了。所以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保重自己。”
      蒋满盈起先是极致的震惊,如同灵魂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小师叔,是他心中一座不灭的灯塔,一杆衡量世事的标尺,一尊象征着“人性所能抵达的至善”的丰碑。那是他关于美好的终极想象,是身陷绝望时用以慰藉的精神乌托邦,是他坠入深渊时挣扎求存所仰望的精神彼岸。
      此刻,师父竟将他与这尊丰碑相提并论,这带来的近乎是一种颤栗的、甚至令他恐慌的狂喜与震撼。直到聆听至后半,他才逐渐明白师父的深意——这一切的比拟,终究只是为了挽留他。那座精神的灯塔,那杆理想的标尺,在此刻,被用作了一句沉重而又温热的砝码。
      师父的苦心他懂得了,“我知道了,师父。”蒋满盈极力压住喉头的哽咽,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会的,一定会的。”。
      “师父养我这么多年,我一定承欢膝下,陪在您身边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那……那就好……”江铭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动。
      蒋满盈看到不远处静静等候的民警,心知不能再停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与师父、师兄,还有小江涟逐一紧紧拥抱。最后,他轻轻笑了笑,语气轻缓而郑重地道:“再见。”。
      江涟这时走上前,将手中那支被细心单独包裹的黄玫瑰,轻轻插进了他警服的上衣口袋。然后,孩子绷直身板,朝他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地敬了一个礼:
      “小师叔,再见!”
      他微微一怔,心底最柔软处被轻轻触动,随即收敛了所有表情,以同样郑重的姿态,向孩子回以一个标准有力的军礼。
      再无多言,他转身,稳步走向那辆等候的车辆。面对两位民警,他带着歉意温和一笑:“不好意思,久等了。”。
      他下意识伸出双手,对方却像是没有看见,只是上前一步拉开车门,一手扶门,侧身看向他:
      “蒋警官,请上车。”
      他略一迟疑,也未再多言,只是顺从地微微颔首,俯身坐进车内。在车门关合前的最后一瞬,他忍不住再次抬眼,透过深色的车窗,远远地、深深地,最后望了一眼师父他们依然站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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