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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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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津湖的湖水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韩岷调整着呼吸,匀速奔跑在熟悉的环湖步道上。这是他雷打不动坚持了十年的习惯,每天十公里,如同一种仪式。也是他怀念父亲的方式。还剩下最后两公里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放缓脚步,保持着节奏,掏出手机。是搭档罗章发来的信息,内容让他眉头微蹙:市局毒理化实验室的核心设备再次突发故障,短期内无法修复,而马晨涛教授的心血样本检测又刻不容缓。领导决定,立即将样本送往位于城东新区的“恒平司法鉴定中心”进行紧急检验。
韩岷按下语音键,气息平稳地回复:“收到。手续都齐全了吗?检材封装、移送文书、委托鉴定函,一项都不能有疏漏。我们在哪儿碰头?法医室?”。
得到罗章“法医室,要你签字,手续齐备。等你过来。”的回复后,韩岷加快步伐,以一种近乎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完了剩余路程。汗水早已浸湿了运动服,紧贴在皮肤上。他顾不得歇息,快速返回离市局不远的出租屋,冲了个三分钟的战斗澡,洗去一身黏腻的汗渍。
他利落地换上一身干练的黑色行头:外罩一件战术风格的黑色薄外套,下着修身黑色运动长裤,脚踩一双轻便的黑色运动鞋。这一身黑色着装并非刻意追求冷峻,而是出于多年外勤形成的实用主义考量——耐脏、不起眼,且在必要时能提供一定的活动自由度。
他骑上那辆略显陈旧但性能可靠的小电驴,灵活地穿行在早高峰渐起的车流中,直奔市局。驶入市局大院时,他与几辆闪着警灯、引擎低吼正准备出勤的车辆擦身而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紧张而有序的气氛。
韩岷停好自己的小电驴,快步走进市局大厅,一阵压抑却激烈的争吵声便传入耳中。他无意窥探他人私事,快速一瞥,认出是刑侦支队的杨慕支队长和禁毒支队的柳毅支队长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后,便立刻收回视线,如同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径直朝着走廊另一端的法医室走去。心里只惦记着尽快拿到检材送往恒平。
杨慕此刻正站在大厅相对僻静的一角,但急促的呼吸和紧绷的身体线条,依然显露出他极力控制的怒火。他昨天的晚些时候再次去医院探望蒋满盈,却只面对一张空荡的病床——护士说,人已被江家父子接回家了。他在那间还残留着消毒水和蒋满盈微弱气息的病房里,硬生生坐了一夜,直到天亮,带着一身疲惫和无处宣泄的焦虑直接来了市局。
他怎么也没想到,刚踏进大厅,就撞见了似乎专程在此等候的柳毅。
对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物件递过来——正是那枚已经取出窃听设备的子弹壳。“正好遇见你,这个……你帮我还给满盈吧。”柳毅的声音试图保持平稳,却仍透出一丝艰涩。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杨慕紧绷的神经。积压了一夜的担忧、数年来对师父之死的隐痛、对蒋满盈遭遇的愧疚与心疼,瞬间汇聚成灼热的岩浆,轰然爆发。
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带风,“啪”地一下狠狠打飞了那枚子弹壳。子弹壳掉落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而刺耳的滚动声,最终滚落到角落,那声音在清晨略显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惊心。
“拿走你的破子弹壳!”杨慕的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颤抖,“就为了你这颗子弹壳,满盈赔上了七年——人生中最宝贵的七年!”。
“你听好,我以后再没你这个班长了。”
柳毅试图开口:“小石头……”。
“别这么叫我!”杨慕厉声打断,眼底猩红,“杨砾,蒋猛死后,就死了!现在只有杨慕!这个名字怎么来的,你难道不清楚吗?从前,‘慕’是对我师父蒋猛的景慕。以后,这个‘慕’字,就是对我徒弟蒋满盈的爱慕!”。
他向前逼近一步,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质问:
“你是亲眼看着我师父是怎么死的……不,说错了,你是当着我的面,亲手‘执行’了那次该死的任务,‘杀’掉了我视若父亲的师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现在,你又用同样的方式,把我唯一的徒弟骗进那个吃人的魔窟,让他落得个……比死了还痛苦的下场!柳支队长,您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杨慕的眼眶泛红,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我当初怎么都没想过,那个让我得了创伤解离、整整三年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噩梦的‘暴徒’,会是你!直到我做了整整三年的心理疏导,傅医师根据我那些破碎恐怖的记忆,一点点拼凑画出那张模拟画像……是满盈那孩子,从他师兄那看到后,‘这不是柳教官么?’……不然,你们是不是打算瞒我一辈子?还是等着市局门口那具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器官残缺的尸体亲自告诉我?!”。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寒意,抛出最尖锐的指控:“还是说,正就是因为满盈那孩子无意中点破了你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你们才故意报复他,把这九死一生的卧底任务硬压到他稚嫩的肩膀上,让他用整整七年的青春和尊严来赎这份‘多嘴’的罪?!你说!是不是这样?!”。
面对杨慕泣血般的连番质问,柳毅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沉默地垂下了目光,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这对于杨慕来说,无异于一种无声的默认。
“默认了?好,很好。”杨慕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冰冷的笑,眼中最后一点对过往情谊的留恋,似乎也随着这笑声彻底熄灭。
“小石头……”柳毅再次艰难地开口。
“别这么叫我!你不配!”杨慕厉声喝断,语气决绝,“从今往后,我只是他小豆子一个人的小石头。不再是你们任何人的小石头了。”。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用一种公式化的、冰冷疏离的语气,为这段关系画上了句号:
“柳支队长,以后见面,请叫我杨支队长。我和你——是平级。”
说完,杨慕不再看柳毅一眼,刚走到走廊转角,便与从法医室出来的韩岷撞了个正着。
韩岷双手正小心地捧着一个银白色的低温转运箱,箱体上鲜明的生物危害标识和醒目的“紧急”标签,在走廊冰冷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刚与何从遇完成交接手续,一抬头,就看见支队长杨慕面色铁青地迎面走来,周身笼罩的低气压几乎能让空气凝结。
韩岷敏锐地嗅到了不对劲,联想到刚才办公室方向隐约传来的争执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他迅速收敛了平日随意的态度,停下脚步,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端正地颔首致意:“杨支。”。
杨慕正用力掐着鼻根,试图驱散熬夜带来的胀痛和翻涌的怒火。闻声抬眼,眼底未散尽的红丝让他看起来格外疲惫易怒。他的目光掠过韩岷,落在那个显眼的转运箱上,脚步略缓,沙哑地问道:“这是?”。
“送去恒平的检材。”韩岷侧身让出通路,言简意赅地汇报,同时稳当地托了托手中的箱子。箱体上鲜明的生物危害标识和“紧急”标签格外刺眼。
“什么检材?”杨慕的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他索性停下脚步,目光审视地落在箱子上。
“马晨涛教授的心血样本,做确证检测。”韩岷将箱子稍稍提起,示意了一下标签。
杨慕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敏锐地察觉到不合常规之处:“这不是二支队冯春的案子吗?怎么轮到我们去送检?”。
“那边……人手倒腾不开,临时让我们帮个忙。”韩岷的回答略带斟酌。
“下回让冯春直接跟我说,用我的人,倒是比用他自己队的还顺手。” 这话带着明显的刺儿。他眼前几乎立刻浮现出二支队支队长冯春那张总是乐呵呵、见人就熟络的脸。冯春这人能力不差,就是有个毛病,边界感不强,不,是很不强,常把“咱刑侦支队不都一家么,分什么一队二队的,多见外呐。”这话挂在嘴边。平时倒也罢了,但在办案资源紧张的时候,这种“不见外”就常常变成单方面的“顺手”。冯春用起他一支队的人力和资源,那叫一个理所当然,比调动自己手下还顺手,完了还嘿嘿一笑,让你有气也不好意思真发。
想到这儿,杨慕心头的火气又蹿高了一截。他自己这边焦头烂额,因为延陵的事,手下的人连轴转了一周了,二支队倒好,轻松一句“帮个忙”,就把送紧急检材这种耗时又担责的活儿甩了过来,连个正式的招呼都不打。
韩岷这才意识到冯支队可能根本没跟杨支打招呼,心下愕然,但这是上级之间的协调问题,他不敢多嘴,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是。”。
杨慕压下对这程序瑕疵的不快,将话题拉回案件本身:“我记得这个案子,不是遇哥一直在跟?”。
“是。但检测做到一半,中心的液相色谱仪突然故障了,一直也没见好。”韩岷微微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些许无奈,“主任说这事耽误不得,让立刻送恒平。”。
“……好。”杨慕沉默了一瞬。他能想象遇哥的处境——好不容易接手一个这么大案子,跟了半年,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没想到临门一脚,设备故障,又被“截胡”了。
他眼前不由浮现出何从遇那双直似是沉在春日稀薄昏惨半明半暗的晨雾里的忧郁眼睛,但大概所有的消极情绪都沉淀在那双眸子里了,身上其他部分展现出的,永远是那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样子,恰如其名,从遇。这名字,改得真是……
但不然又能怎样呢?
此刻心力交瘁的杨慕,也确实没有多余的能量去干预此事。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口的郁结强行压下,然后挥了挥手,动作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知道了,去吧。”。
韩岷挺直背脊,利落应道:“是,杨支。”见杨慕再无指示,便转身欲走。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杨慕的脑海——
如果满盈当年没有放弃法医——
这个假设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他心中一片晦暗的角落,也照出了更深层的、他一直不愿直面的事实。母亲秦渝,曾是市局法医中心的顶梁柱,她母亲一手培养、寄予厚望的主任人选,如今在体制内近乎被闲置;而她倾注心血、最为看好的学生,却也最终选择了另一条路。这一前一后,仿佛耗尽了母亲在专业传承上最大的期望。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滋味,混杂着对母亲的愧疚,瞬间涌上心头,是为母亲那份未竟的传承,也是为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弄人。
“等等。”杨慕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叫住了已经迈出几步的韩岷。
韩岷闻声立刻停步,转身,依旧是那副沉稳等候指令的姿态。
杨慕他放下一直揉着眉心的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痕迹。想起自己昨晚彻夜守在空病房,今晚看来又得在队里通宵,一股深重的疲惫和愧疚感攫住了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也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牵挂,最终,只能将这份难以启齿的关心,寄托在一次看似随口的托付上。
“你要是…在恒平碰见我妈,”他顿了顿,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像是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但微微停顿的间隙还是泄露了其中的牵挂,“跟她说一声,我这两天队里事多,就……不回家住了。让她别等我,按时休息。”。
韩岷笑着利落应下:“好嘞,杨支,话一定带到。” 他心下明了,杨支这话表面是让自己“碰见了再说”,实则是希望母亲秦主任知晓他的去向以免担心。杨支发的话,他自然要办妥帖——就算在恒平没“碰见”秦主任,他也得想办法把这话递到她跟前。
转身离开时,韩岷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关于秦渝主任的种种。他们这些老人都清楚,杨支队的母亲秦渝,如今是恒平司法鉴定中心法医病理部的顶梁柱,更是那里的技术核心之一。想当年,她可是市局法医科室的灵魂人物,业务能力堪称传奇。可就在儿子杨慕正式调入刑侦支队、开始崭露头角后,为了避嫌,他主动请调,离开了奋战多年的法医一线,去了津关大学法医学院教书。
恒平司法鉴定中心这些年发展迅猛,凭借顶尖的技术平台和优厚待遇广纳贤才,很早就向技术口碑极佳的秦渝抛出了橄榄枝。但秦主任似乎一直有些犹豫,或许是对校园生涯仍有留恋。最终促使她下定决心接受邀请的,据说与她一位极为看重、本想悉心培养的学生有关——蒋满盈。当得知蒋满盈因一些个人原因最终放弃了法医道路后,秦主任那份传承技艺的心愿仿佛落了空,她便也顺势接下了恒平的邀约,转而投身那里的病理研究与疑难案件会诊,凭借其深厚的资历和技术,成了中心的资深专家兼合伙人,在另一个战场上延续着她的专业生命。
这些过往,韩岷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些。也正因如此,他更能体会杨支此刻让他带话背后,那份不便明言的、对母亲的牵挂与歉意。他加快脚步,心里已有了打算,定要把杨支这份心意稳妥地传达给秦主任。
他正想着,旁边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是拿着火钳子在大院乱逛的吴执。他瞅着杨慕那副阴沉沉的样子,故意凑热闹般对韩岷说:“岷仔,顺道儿也给我那位‘林舅舅’带个话,就说我这两天……嗯,业务繁忙,也不回去了。哦不对——”他狡黠地眨眨眼,改口道,“是我压根也‘没回去过’,让他老人家甭惦记。”。
韩岷抱着箱子,看着吴执这副典型的玩世不恭的模样,又悄悄瞥了一眼旁边气压低得快要形成漩涡的杨慕,心里跟明镜似的。吴执口中那位“林舅舅”,可不是什么寻常亲戚,正是如今风头正劲的恒平司法鉴定中心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林长平。吴执这会儿突然来这么一出,分明是瞧着杨慕心情糟透、一身煞气,故意用这种插科打诨、没个正形的方式来搅和一下凝固的气氛。
韩岷无奈地摇摇头,应道:“知道了,小执哥。话我会带到。” 他不再耽搁,抱着检材箱,快步走向停车场,心里还得盘算着,怎么把杨□□份沉甸甸的嘱托和吴执这份“不着调”的口信,都妥帖地传达出去,且不显得突兀。
从便衣支队调来刑侦支队刚满半年的罗章,平日里对他们这位总是春风满面、说话温和的直属领导杨慕就存着几分敬畏。今天,杨慕那一身几乎凝成实质的凛冽煞气,更是让他大气不敢出,缩在韩岷身后,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影子,安分地装了半天哑巴。
直到韩岷汇报完工作,侧身离开,罗章才如蒙大赦,赶紧跟着点了点头,几乎是贴着墙边溜出了大门。
一到大院,接触到外边清冷的空气,罗章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他接过韩岷递来的低温转运箱,刚想凑近些,压低声音吐槽一句“我的妈呀,岷哥,杨支今天这脸色也太吓人了……”,话还没出口,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正从楼里出来,径直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罗章瞬间把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视,假装自己正在全神贯注地研究转运箱上的标签。
杨慕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神没有焦点,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仿佛一尊移动的冰雕,直接从他们身边经过,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看着杨慕走出市局大门,罗章这才真正松懈下来,赶紧和韩岷一起上了车。车子缓缓驶出大院,汇入街道的车流。没开出去多远,副驾驶上的罗章就忍不住指着窗外:“欸?岷哥,你看……那不是杨支吗?”
只见杨慕并没有开车,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只是双手插在裤袋里,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有些迟缓,背影在喧嚣的城市街景中显得格外孤寂和……迷茫。
罗章挠了挠头,满脸困惑:“杨支队这是咋了?还在外边瞎逛起来了?”。
开车的韩岷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个越来越远的落寞背影,心里猜到了七八分。他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回前方路面,语气平静地打断了罗章的好奇:
“领导的事,别瞎打听,也别瞎琢磨。咱们啊,专注好手头的活儿,把检材安全送到恒平,就是最大的本分。”
车内安静了一小会儿,只有轮胎压过路面的沙沙声。罗章“哦”了一声,虽然满心好奇像猫抓一样,但也明白韩岷说得在理,便勉强收敛了心思。他忍不住又扭头透过车窗望了望,直到杨慕那个落寞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才悻悻地转回身,目光落在怀里那个冰冷的银色转运箱上。
“唉,”他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箱壳,抱怨道,“咱们中心这设备,真是……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别说远的,就光这个月,经我手往恒平送急件,这都第三趟了。”。
韩岷双手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扫视着路况,语气平静无波:“没办法的事。技不如人,设备也不如人。” 这话听起来像是认命,却又带着一种对现实清醒的认知。
他不由想起刚才在法医室的情景。他赶过去时,罗章和法医师何从遇已经在等他。何从遇——这位在法医岗位深耕多年、技术精湛却似乎被时光渐渐搁浅的老法师——正小心翼翼地将贴好封条、标注着“马晨涛·心血样本·紧急”字样的低温转运箱递过来。何从遇的手指在交接单的指定送检单位栏上轻轻点了点,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规范,但韩岷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那是对关键样本的重视,或许也掺杂着因自家设备关键时刻“趴窝”而不得不假手于人的无奈,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他快速核对样本信息、送检目的,检查封条完好,然后签下名字警号。整套流程简洁、专业,无可指摘,可何从遇眼中那挥之不去的忧郁,却像一层薄灰,无声地覆盖了一切。
韩岷熟练地驾车汇入主路车流。副驾驶上的罗章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似乎被刚才的送检勾起了更多思绪,忍不住又开了口,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和一丝不甘:
“说到底,根子还是钱的问题。恒平那地方,现在简直像个巨型吸铁石,用重金做饵,把咱们这儿,甚至周边几个市的顶尖鉴定人才,有一个算一个,都快挖空了。那待遇,啧啧……”他夸张地摇着头,“局里私下都传,在恒平安安稳稳干一个月,到手的钱比咱们在这儿拼死拼活干一年还多!”
韩岷目不斜视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恒平的财大气粗和人才战略,他自然清楚。
罗章越说越激动,音调也高了些:“关键是,人家那边活儿还相对轻松!听说在恒平,一个高级鉴定师一年经手的真正疑难检材,恐怕还没咱们这儿技术骨干一个月啃下来的硬骨头多。可拿到手的报酬,却是实打实的翻倍还不止。这种条件下,但凡有真本事、又想改善生活的,谁还愿意留在体制内拿死工资、熬资历?可不都奔着那高枝儿去了。”
他看着远处高速路牌上逐渐清晰的“恒平高新园区”指示牌,苦笑一声:“照这个趋势下去,我看咱们津关市乃至周边区域的高端法医鉴定、精密物证检验,核心业务都快被恒平一家包圆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市局技术部,都快成恒平的‘前端采样和预处理车间’了,简直快跟人家‘融为一体’了。”
他甚至略带讽刺地压低声音:“要我说,上头干脆发个文,直接把咱们这摊子业务‘打包收编’给恒平算了,也省得我们天天奔波,名正言顺,效率说不定还高点。”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关键、也更敏感的信息:
“岷哥,你知道为啥恒平能这么精准地挖人,还对咱们内部的流程、短板门儿清吗?咱们技侦这边现在的王主任,他爱人——就是恒平司法鉴定中心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林长平。这关系……啧啧。”
韩岷握着方向盘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这个消息他也有所耳闻,这早已不是简单的人才市场竞争,背后是盘根错节的资源、人脉和利益的倾斜。他看了一眼罗章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装着关键证据的箱子,感觉肩上的责任又沉了几分。他皱了皱眉,语气带着告诫,不知是在提醒罗章,还是在提醒自己:“这些不是我们该操心的。上面有上面的布局和考量,我们这些大头兵,核心任务就是安全、及时地把检材送到,确保案子证据链完整、无误。至于其他的,做好分内事,少议论是非。”。
罗章讨了个没趣,呐呐地住了口,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语气转为为何从遇抱不平:
“说起来……遇哥在冷板凳上坐了快七年了吧?好不容易接手这么个有分量的大案,结果最关键的检材样本,还得送到外面去……你都没注意,刚才我们离开法医室的时候,遇哥没说什么,转头又坐回他那张堆满书的桌子后面去了,那背影……我看着都替他憋屈。那几十本专业书,都快被他翻烂了,真是……”
他替何从遇感到不值,脱口问道:“你说遇哥专业实力那么硬,干嘛不也去恒平算了?在那边的收入和发展,肯定比现在强得多啊!不去恒平,留在这边又被……嗯,边缘化,也没什么太重要的案子做,图啥呢?而且我听说,他好像也不怎么回家,就在解剖室待着……”
一直专注开车的韩岷听到这里,眉头紧紧锁住,突然出声打断,语气比刚才严肃了许多:“这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和私事,不是我们该管、更不该在背后议论的。”
车内顿时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持续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韩岷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前方延伸的道路上,但“恒平”这个庞然大物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它对本地司法鉴定体系产生的深刻影响,如同车窗外日益严重的雾霾一样,在他心中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他默默加深了踩油门的力度,只想尽快完成这项送检任务,离开这片无形中让人感到压抑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