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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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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空旷安静,因全局长临时有紧急事务处理,他只能独自坐在会客区的真皮沙发上等待。怀中那身折叠得棱角分明、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警服,散发着皂角洗净晾晒后特有的、干净而略显清冷的气息。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在粗糙的砂纸上缓慢磨过,带着一种无声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廊终于由远及近,传来了那串沉稳有力、绝不拖沓的熟悉脚步声。
蒋满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支撑自己完成接下来一切的力量,随即站起身来。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微微躬身,声音保持着恭敬与平静:“全局。”张秘书无声地退后一步,轻缓地将门带上。厚重的实木门合拢的细微声响之后,外间办公室恢复了先前的静谧。他步履如常地回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扶了扶眼镜,目光重新落回桌上未写完的文件。
蒋满盈走上前,动作缓慢得近乎凝滞,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透着难以言说的不舍。他最终将怀中那身承载着过往荣耀与信念的藏蓝色警服,连同上面那份沉甸甸的辞职信,一起轻轻放在了那张光可鉴人的宽大檀木办公桌上。
局长的目光扫过那抹熟悉的藏蓝色,最终落在信纸上,沉默片刻,才沉声道:“这身警服,我先替你收着。等你从强戒所回来……我再看看,能不能把它还给你。”。
蒋满盈心里清楚,这只是安慰。他不敢,也不能再有这种奢望。从他点头接下那个任务起,就该预见到今天的结局。那是命运早已标好的价码,他既已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又凭什么……还能贪心地想要回到原点?
“我明白。”他抬起眼,语气平静无波,“那我现在是去拘留室,等待后续审查吗?”。
“你的内部审查,”全嘉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暂时压下去了。你直接去——”
“直接去强戒所,我明白的。”蒋满盈接过话,点了点头,没有任何犹豫,“我一切听从组织和您的安排。”。
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积蓄足够的勇气,才终于将斟酌已久、近乎孤注一掷的请求的话说出口:
“全局,我想用我这些年的梦想、信仰,还有功勋,换一个清白的声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异常清晰,“不是为我,是为了师父,为了江家。”。
“我完全接受去强戒所的决定。但能否……请您帮忙对外加以澄清声明,我并非自甘堕落,而是拷问时强迫注射的?我不想……再让师父和江家,因为我的事,蒙受更大的污名和耻辱了。”。
他甚至分不清,一个‘恶贯满盈’的□□二把手,和一个“自甘堕落”的卧底警察,究竟哪个身份更可耻,更让师门蒙羞。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沦为何种面目都已麻木,但师父的清誉、江家的门楣,乃至整个师门的声誉,不能再因他而受到丝毫玷污。
让他去强戒所,也是组织上对“吸毒零容忍”铁律的坚决表态,功勋不能抵过,必须严肃处理,以儆效尤。从某种意义上说,在这件事的“叙事”上,他和组织有着共同的诉求——都需要一个“正义”的叙事。所以,这个请求,或许……不会被拒绝。
“可以。”局长终于开口,语气沉重却带着明确的应允。“这是应该的。”。
蒋满盈一直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指尖微颤。他深深地、标准地鞠了一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局长!”。
随即,他稳住心神,问出最实际的问题:“那《强制隔离戒毒决定书》……?”。
“我稍后让他们办好拿给你。”全嘉和看了一眼腕表,“早上有一趟车过去,你和他们一同出发。这趟车……”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安排,“我让柳毅亲自去。”。
“其实不必麻烦柳支队长的,”蒋满盈轻声道,“谁都一样。”。
反正目的地,都是同一个地方。
“那……我去大厅等通知?”他试探着问。
全局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挥了挥手。
“去吧。”
蒋满盈转身,走向门口。手刚触到门把手,身后却传来全局的声音:“等等。”
他停步,回头。
全嘉和的目光落在那套警服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这身衣服,你顺路带到警保处去吧,交还给装备科。”。
原样还回去。他懂了。但好歹,还能再亲手触碰它一会儿,走过从这间办公室到警保处的最后一段路。他心中苦涩,却仍存感激。
“是,全局。”蒋满盈应道,转身小心地抱起那身警服。
张秘书替他打开门,他低声道了句“谢谢”,然后走了出去。身后那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像是一道最终落下的闸门,在他心上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随即,一切纷杂的情绪仿佛都随之沉坠了下去,落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远比他曾设想过的任何一种糟糕的可能都要好。至少,他不必置身于冰冷的审查室,面对陌生而严厉的面孔,将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一寸寸地撕裂开来,将那颗早已蒙尘、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心,血淋淋地掏出来,接受公开的审视与质询。那样的场景,仅仅是在脑海中掠过,都足以让他感到窒息。
如今,连这一关都被悄然“压”了下去。他还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楼道里淡淡的尘埃味道,随即挺直了似乎承载了千钧重量的脊背,迈开了脚步,走向电梯间。
空旷而漫长的走廊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清晰、孤独,一步接着一步,坚定地走向那条他已然看清、且无法更改的命运轨迹。
电梯平稳下行,金属箱体带来一阵轻微的失重感。随着“叮”的一声清脆提示音,一楼到了。梯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刻入骨髓的熟悉身影正从大厅前方不远处经过。蒋满盈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立刻侧身,迅速将自己隐入电梯厢内视觉的死角,紧紧贴着冰凉的金属内壁,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不让自己泄露丝毫存在。
他背靠着冰冷的厢壁,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直到估摸着那道身影应该已经走远,彻底融入了门外的人流,他才缓缓地、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伸出手,重新按下了电梯的开门键。
梯门再次无声地开启。他抱着那身叠得整整齐齐的警服,从幽闭的空间里低头走出来,转向那条通往警保处的、光线略显昏暗的走廊。怀中的藏蓝色制服,此刻重得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而就在半分钟前,同一部电梯即将抵达一楼发出‘叮’声提示时,刚从警保处出来、经过大厅的杨慕,像是有心灵感应般突然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朝电梯方向望去。
“杨支,怎么了?”跟在后面的韩岷差点撞上他,莫名其妙地问道。
杨慕也说不上来,只是微微蹙眉,“不知道。”他的目光仍盯着那扇即将开启的电梯门,“就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
电梯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又慢慢合上,里面空无一人。韩岷伸长脖子看了看,一脸不解:“那电梯是空的,能有什么啊?杨支队您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哎呦,咱快走吧,再磨蹭,渡渡鸟真要灭绝了。”。这绰号第一次没纠正,这会儿他都叫顺口了。反正暂时还没明确纠正,他就暂且这么叫着。
就在蒋满盈从电梯出来,走向警保处,办理最后交接手续的同时,杨慕已被韩岷拉着,带着一身淡淡的、用来遮掩消毒水味的皂香,推开了审讯室隔壁观察室的门。
杨慕和韩岷站在单面玻璃后。审讯室里,‘渡渡鸟’虽然还没灭绝,但‘渡渡鸟’的耐心显然已经‘灭绝’了,从来温温吞吞的梁渡副支队长忍无可忍的一拳重重砸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王德!半个小时了!你到底开不开口?!”。
王德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肩膀一颤,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模样,甚至嗤笑一声,拿腔拿调地拉长了尾音:“警官——有点法律常识好不好啦?在我的律师大驾光临之前,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是规矩,懂不懂啦?”。
“你当这是在拍美剧呢?!” 梁渡被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强压着蹭蹭往上冒的火气,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说说看,我们为什么找你?”。
“我怎么知道?”王德翻了个白眼,二郎腿翘得更高了,语气轻佻,“你们警察抓人,还需要理由的嘛?看我不顺眼咯?”。
“宋晚霁,认识吧?”梁渡不再绕圈子,抛出了受害者的名字。
“哦——那个小美女啊”王德拖长了调子,眼神飘忽,仿佛在回忆某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随即那目光里便掺进了一丝令人不适的、带着猥亵意味的回味,“不算熟啦,见过一面。人长得……确实挺漂亮……”这语气和神态让为人端正的梁渡一阵反胃。
“她死了!你知不知道?!”梁渡猛地提高音量,试图用冲击性的消息打破他的伪装。
“她自己想不开要跳楼,关我啥子事情啊?”王德两手一摊,表情无辜,甚至带着点嫌弃。
“所以你知道她是跳楼死的?”梁渡立刻抓住他话里的漏洞。
“……”王德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撇撇嘴,试图掩饰,“知道又怎么样?那事儿当时闹得满城风雨,新闻上都报了,谁能不知道?警官,您不会是个老古董,连手机新闻都不看吧?”他反过来试图调侃梁渡,以掩饰刚才瞬间的失措。
“既然跟你没关系,你跑什么?”梁渡不理会他的狡辩,紧盯不放。
“谁说我跑了?”王德梗着脖子狡辩,“我那是出门走亲戚去了,不行吗?”。
“走亲戚?行啊,那你告诉我,走的哪家亲戚?叫什么名字,住哪儿?我这就派人去核实核实。”梁渡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王德嘴唇动了动,眼神游移,最终闭上了嘴,不吭气了。
“你祸害了多少女孩子,自己心里没数吗?!”梁渡见他不答,怒火再次上涌,厉声质问,“是我一桩一桩给你抖出来,还是你自己老老实实交代?”。
“你说呗,我听着呢。”王德干脆往后一靠,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纯粹看热闹的架势。
“王德!我问你,除了宋晚霁,还有没有别的受害者?!”梁渡见他这副滚刀肉的模样,气得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自己手心发麻,“我问你话呢?!回答我!”。
“你问呗……”王德掏了掏耳朵,慢悠悠地说,“我又没拦着你问。但我也有权保持沉默,不是么?这也是规矩。”他故意模仿着梁渡之前的语气,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
……
观察室内空气沉闷,只有梁渡在隔壁传来的、越来越显疲惫和焦躁的质问声,以及王德那令人火大的、油盐不进的抵赖声。
审讯,就这么,陷入了胶着。
在唯一的徒弟蒋满盈离开警队后,新调来的梁渡被分到杨慕手下。全局长本意是让杨慕带着培养,杨慕却直接回绝:“一个徒弟已经带歪了,都成□□二把手了,难不成还要我再培养个一把手出来?别再耽误人了。”死活不肯松口。梁渡也不争辩,就默默跟在杨慕身后偷师,硬是靠着自己琢磨和暗中观察,一步步学了出来,最终凭实力当上了副支队长。
梁渡性格温和,长相又显老成,两人搭档倒是意外地互补,形成了独特的“老少配”审讯风格。面对需要威慑力的嫌疑人时,杨慕因长相偏年轻,“权威感”不足,这时梁渡便会顶上去,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和沉稳缓慢的语速施压。而需要攻破心理防线时,则由杨慕出马,用他那种看似春风化雨、实则句句诛心的问话方式。这套组合拳,成了队里有名的“黄金搭档”。
不过队里人都知道,梁渡其实比杨慕还小五岁。只是他性格太“温”,太“平”了,说话做事总带着一股不紧不慢的劲儿,就连发火都像是慢镜头,没几个人真怕他。反观杨慕,虽然成天一副笑模样,可真要动起怒来,底下人连大气都不敢喘。甚至不用发火,有时他只消静静地看过去,眼神里还带着笑,对方就已经缩起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审讯室内,梁渡副支队长那套循循善诱的“慢火炖煮”显然已难以撼动王德这块被油浸透了的滚刀肉。气氛僵持,徒耗时间。连站在观察室单面玻璃后的韩岷都急得抓耳挠腮。
“杨支队,您快上啊!梁副快顶不住了!跟这种滚刀肉玩心眼,没人玩得过您——”韩岷急吼吼的话音未落,便在杨慕骤然扫过来的、冷得能瞬间冻结空气的一瞥中,硬生生噎住,戛然而止。
杨慕没理会他的催促,目光锐利如鹰隼,依旧牢牢锁定在玻璃另一侧的王德身上,转而抛出一连串问题,语速快而清晰,直指核心:
“人在什么位置控制的?”
“十里河建材市场,东门,临街口。”
“线索来源?”
“一个自称是王德‘朋友’的人举报,说王德突然找他急借一笔钱——”
“突然借钱?”杨慕眼神骤然一沉,敏锐地捕捉到关键点,他甚至不需要韩岷回答,便顺着逻辑链条快速推断,“躲了半年,突然为钱冒头?事肯定小不了。”。
“您的意思是……?”韩岷神色一凛。
“恐怕不止宋晚霁这一条人命,也不止我们手上已经掌握的这几起案子。”杨慕抬手指向单面玻璃后那个翘着二郎腿、看似放松实则警惕的身影,“这潭水,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浑得多。否则,一个几进宫、深谙江湖规矩的老油子,绝不可能因为几起‘用药助兴’的案子就吓得躲藏半年不露头。你再看他事后处理手尾的反侦查能力——酒吧内部监控完美避开所有关键角度,后门监控‘恰好’长期故障,宋晚霁的手机数据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专业得像被格式化了,只留下一条无法追查源头的、发给男友的语音……这根本不是个初中没毕业的街头混混能具备的清理水平和反侦察意识。”。
他想起何从遇法医那份详尽的尸检报告,语气不自觉地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腕动脉割了没死成,又往心口捅,深浅不一、毫无章法地插了十几刀,最后从四楼跳下……得是被逼到何种绝望的境地,经历过何等非人的折磨,才会让一个人选择用如此惨烈、近乎自残的方式来结束生命?这不像是一个王德能单独逼出来的结果。”他顿了顿,语气极为肯定,“要不是遇哥的尸检报告铁证如山,明确是自杀,我是真没法相信。而且,你看看这几起看似分散在不同区域、却手法相似的案子,现场干净得可怕,几乎没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或生物痕迹。相关的知情人要么三缄其口,要么很快‘被消失’。我们手头最硬的证据,除了酒吧街那段模糊的监控,拍到他曾和宋晚霁有过接触,以及几个酒吧工作人员语焉不详、证明他们‘有过简单交谈’的证词外,几乎一无所获。刚把侦查重点放到王德身上,他立马就人间蒸发了……这一躲就是大半年,现在又突然为钱冒头……时机太过蹊跷。要说这背后没有一张更庞大的关系网,没有其他同伙甚至更高层级的组织在运作,我绝不相信。恐怕,还有我们尚未发现、或者已经被‘处理’掉的受害人。不能再跟他这样耗下去了。”。
杨慕下定决心,果断下令,语速快而清晰:“韩岷,去把多导生理记录仪立刻推过来!同时通知罗章,让他带一队外勤在楼下待命,随时准备应急行动!”。
韩岷一听要动用测谎仪,脸上露出一丝迟疑:“杨支,让这老油条乖乖签那份测谎同意书,怕是比登天还难吧?咱们是不是再跟他周旋周旋,玩点心理战术?”。
“跟这种人斗心眼?纯属浪费时间!”杨慕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对付这种防御心理极强的滚刀肉,硬碰硬只会让他把壳缩得更紧。必须换思路,先示弱,让他放松警惕,甚至产生一种自己能掌控局面的错觉,主动降低心理防御等级,我们才能找到突破口。”。
韩岷看着他队长眼中闪烁着的、那种他极为熟悉的、属于老狐狸的算计与精明,那劲儿几乎快要溢出来了,立刻明白了杨慕已有全盘计划,赶紧追问:“所以……具体需要我怎么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