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方寸天地 ...

  •   承顺三年的冬天,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西城冯府高耸的朱漆大门。
      门内,三岁的冯言夏终于迎来了她期盼已久的“放风权”。
      三岁前的她,如同被精心豢养在黄金笼中的雀鸟,被贺由以“年纪太小”、“外头风霜刀剑”为由,牢牢圈禁在冯府深深的庭院之内。
      纵然府邸奢华,仆从如云,更有冯钰偶尔带回的边塞奇物、贺由搜罗的珍玩异宝,以及薛弋隔三差五从天南海北寄来的、充满奇思妙想的机械小玩意,也终究难掩一方天地的单调与重复。
      那些会走路的木马、流光溢彩的琉璃板、甚至那本画满攻城器械的“天书”,在最初的惊喜过后,也渐渐抚平不了她灵魂深处对广阔世界的渴望。
      熬到三岁生辰,她如同终于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小兽,日日缠着芳娥,软磨硬泡贺由,眼泪汪汪地控诉。
      “府里的鸟儿都能飞出去看雪!”
      贺由被她磨得心软,加之冯钰也觉得女儿筋骨渐强,该出去见见风霜,这才勉强松口,划定了府门前三丈地的“自由疆域”——
      代价是芳娥寸步不离的贴身看护,以及至少两名府兵如影随形的警戒。
      “左手牵紧!右脚别跨门槛!”
      芳娥的手死死攥着冯言夏斗篷后领的系带,像拽着一只随时要挣脱束缚、扑向未知的纸鸢。
      冯言夏憋足了劲,踮起脚尖,奋力向外一跃——
      “噗!”
      小小的身体失去平衡,脸朝下,结结实实栽进了门口新积的、尚未被踩踏过的、松软洁白的雪堆里。
      “大小姐!”芳娥的惊呼带着真切的惊慌。
      “没事!”
      冯言夏猛地抬起头,顶着满头满脸的雪沫子,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彤彤的,却咧开嘴,露出一个混合着狼狈与兴奋的笑容,高高举起沾满雪粉的小手欢呼。
      “自由的雪!都是甜的!”
      然而,这份用“脸刹”换来的“自由”,其疆域很快在现实面前缩水为府门前巴掌大的地盘。
      最初的狂喜被日复一日的重复景象消磨。
      头三天,冯言夏像只刚放出笼的小狗,精力无处发泄,追着偶尔疾驰而过的马车卷起的雪尘狂奔,被府兵眼疾手快地拎回来整整六次,每次都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崽。
      第四天,她试图数清门口那对威武石狮子鬃毛到底有多少个卷儿,数到第七遍时,被冻得小脸发青,鼻涕直流。
      芳娥打着呵欠,无奈地给她裹上一条厚厚的熊皮褥子,把她裹成了个圆滚滚的球,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写满无聊的眼睛。
      第五天,她终于发现了新的乐子——扒着冰冷的门缝,目不转睛地观察府兵换岗。
      那些身着铁甲、腰挎长刀的汉子,步履沉稳,眼神锐利,每一次口令交接都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
      “那个络腮胡伯伯的盔甲在怪叫!”
      她指着巡逻队末尾一个身形格外魁梧的士兵,小声对芳娥说。那士兵每走一步,身上的鳞甲片便相互摩擦,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在寂静的雪后清晨格外刺耳。
      “那是鳞甲片磨蹭的声音。”芳娥往她冻得通红的小手里塞了个暖烘烘的铜手炉,“穿久了,再好的甲也会响。”
      “可是声音真的不好听——”冯言夏皱着小眉头抱怨,话音未落——
      “轰隆隆——!”
      一队重装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轰然碾过街道!
      碗口大的铁蹄踏碎薄冰,溅起混着马粪和污雪的冰碴,如同暗器般劈头盖脸地砸向冯府门前的石阶和门墩。
      芳娥眼疾手快,一把抄起冯言夏的后领,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险险避开了那肮脏的“洗礼”。
      “所以西城没人敢摆摊卖糖画呀!”芳娥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看着那队骑兵远去的烟尘,没好气地补充道,“马蹄子可不长眼!”
      自此,冯言夏彻底开启了她的“西城生态观察”大业,用一双孩童的眼睛,记录下这片武官地界的独特风貌。
      寅时三刻(约凌晨四点)
      天还黑沉沉的,只有巡城马队火把的光影晃动。
      一辆卖豆腐脑的独轮车会像地鼠般,鬼鬼祟祟地从巷尾最深的阴影里钻出来。
      然而,不等他把热气腾腾的木桶放下,巡城马队沉重的蹄声便由远及近。
      小贩吓得魂飞魄散,推起小车掉头就跑,消失在巷尾的速度比出现时还快。
      辰时(上午七点)
      东城私塾的马车会准时经过。
      蓝布车帘被掀开一角,七八个梳着总角、穿着厚实棉袍的小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扒在门墩上的冯言夏。
      他们或做鬼脸,或指指点点,眼神里带着东城孩子特有的、对这片“武夫之地”的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未时(下午一点)
      这是西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演武场散操的兵痞们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路过。他们大多带着操练后的疲惫和汗味,嗓门洪亮,肆无忌惮地开着粗俗的玩笑。
      有一次,一个明显喝多了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竟顺手将手中训练用的长枪,“噗嗤”一声,狠狠插进了冯言夏花了一上午才堆好的、戴着胡萝卜鼻子和石子眼睛的雪人脑袋里!
      雪人的“头”瞬间炸开。
      冯言夏气得小脸通红,攥着小拳头就想冲上去理论,却被那醉汉凶神恶煞的回瞪吓得缩了回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幸好府兵及时上前,厉声呵斥,将那醉汉连推带搡地赶走了。
      “为什么南城有糖葫芦西城没有?害得我想吃只能求娘亲带。”
      冯言夏第无数次发出抗议,小嘴撅得能挂油瓶。
      芳娥边纳着厚实的鞋底边笑。
      “文官老爷们嫌演武场的鼓声号角聒噪,嫌武夫粗鄙;武官老爷们又嫌货郎挡道,碍着军马通行。”
      “前年倒是有个卖炊饼的汉子胆大,仗着祖传的手艺好,在这儿支了个摊——”
      她突然压低嗓子,神秘兮兮地凑近冯言夏耳边。
      “结果你猜怎么着?被刘参将那匹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烈马,一蹄子连人带摊踹进臭水沟里啦!躺了半个月才爬起来!”
      在冯言夏锲而不舍的追问下,芳娥才细细道来京城格局。
      冯府门前这条宽阔笔直、铺着青石板的大道,是西城的主干道。因靠近军营演武场和京畿大营驻地,肃杀之气远多于市井烟火,寻常百姓避之不及,往来多是顶盔掼甲的武人。
      京城布局泾渭分明。
      西城乃武官勋贵居所,府邸森严,演武场星罗棋布,京畿大营虎踞西郊。
      东城是文官清流聚集地,私塾文库遍地,茶楼酒肆林立,市井繁华。
      北城为皇城禁地,宫阙巍峨,非召不得入。
      南城则是鱼龙混杂之地,寻常百姓、三教九流、大小商贾杂居,烟火气最盛。
      最繁华的商业街是那条纵贯南北、连接南城门与皇城主街的大道,南城门常开,车马货运络绎不绝。
      长年重文抑武的风气下,西城显得格外冷清萧索,连冬日飘落的雪花,似乎都比别处更添几分肃杀。
      当年冯钰贺由初来京城选址时,贺由曾对这片“人气稀薄”、“鸟不拉屎”之地大为不满。
      他嘴上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武官待遇不公,连个像样的街市都没有,委屈了他的冯娘。
      然而,抱怨归抱怨,他骨子里那份精明与对冯钰安危的考量却占了上风——靠近军营主干道,意味着更快的军情传递和更直接的武力屏障。
      他最终还是动用了丰厚的“嫁妆”(听到这冯言夏好奇贺由的“嫁妆”这么丰厚哪来的,被芳娥故意带偏话头避开了),在靠近主干道的黄金地段置下府邸,又斥巨资里外翻修,极尽奢华之能事(但又严格符合阶级礼教)。
      为此他得意了好一阵子,常自夸若非他“家底殷实”、“眼光独到”,冯钰就得跟着他在这“武夫窝”里过清苦日子了。
      当然,这话也只有冯钰会笑着哄他,芳娥对此心知肚明,私下里没少翻白眼——她只认准了冯钰贺由,无论他们落脚何处,她都甘之如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