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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新邻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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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冯府隔壁那座空置已久、被孩童们私下称为“鬼宅”的深宅大院,突然“诈尸”了。
“金丝楠木拔步床进门——小心门槛!磕掉一块漆你们一年工钱都赔不起!”
“轻些!轻些!那缠枝牡丹紫檀镜台可是东家的心头好!磕碰了仔细你们的皮!搁东厢暖阁!”
管事模样的男人指挥着数十名精壮的仆役,将一件件包裹严实、却难掩华贵气派的家具器物搬入府中。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冯言夏趴在冰冷的门墩上,小脸冻得发红,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成白雾。
她看着十六人抬的描金拔步床如同移动的小型宫殿,缓缓碾过青石板路。
床柱上錾刻的鸳鸯戏水图案,金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那派头,那张扬,竟比冯钰那身玄铁重甲还要夺目百倍。
她正看得入神,忽见一个被搬抬的紫檀箱笼,因抬夫脚下不稳,微微倾斜了一下。
箱笼的缝隙里,滑出一角布料。
那布料在清冷的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柔嫩、仿佛初春柳芽尖儿般的鹅黄色。
更奇特的是,那料子表面似乎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银雾,随着光线的流转,折射出细腻如珍珠般的光泽,瞬间擒住了冯言夏的目光。
那光泽,那质感,绝非寻常绸缎可比。
钱家的仆役比演武场操练的兵卒还要勤快。
卯时天刚蒙蒙亮,拆箱笼、钉木架的叮当声便如同进攻的号角,惊得老槐树上栖息的乌鸦“呱呱”乱叫着四散奔逃。
冯言夏连续七天的“蹲守”成果斐然:
目睹两个仆役失手摔碎了一对据说产自越窑的青瓷花瓶,清脆的碎裂声后,是管事阴沉着脸当场冷酷宣判扣他们三个月的月钱。
在门缝边捡到几片从某个螺钿镶嵌首饰盒上崩落的贝壳碎片,她兴致勃勃地试图拼出原貌,最终只拼出半只模糊的鸳鸯,却被芳娥当作垃圾无情扫走。
偶然撞见钱家一个圆脸厨娘躲在廊柱后偷吃刚出炉的核桃酥,被发现后,厨娘惊慌失措地塞给她一块还温热的酥饼,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算是“封口费”。
第八日清晨,薄雾如同轻纱,尚未被朝阳完全驱散。
钱府那扇新漆的、散发着桐油和朱砂混合气味的朱红大门,在沉重的“咿呀”声中,缓缓向内开启。
门内,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小身影,被两名衣着整洁的侍女簇拥着,缓缓步出。
百蝶穿花云缎裙的下摆,如同初绽的鹅黄迎春花,轻轻扫过冰冷的石阶。
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极其平稳的步伐,纹丝不动,显示出严格教养下的端方仪态。
冯言夏正暗自赞叹这小姑娘年纪小小,气度竟如此沉稳,目光却骤然定格在她交叠于身前、被宽大袖口半掩的左手上——
那纤细的拇指和食指,正以一种极其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频率,神经质地、反复地互相搓揉着手中那块同样质地上乘、绣着缠枝莲纹的丝帕边缘。
那动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紧张和习惯性的焦虑。
“啪嗒。”
冯言夏手里把玩着的、早已冻得硬邦邦的冻梨,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穿着厚厚棉靴的脚背上。
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猛地一激灵!
但真正让她如遭雷击的,是眼前这无比熟悉的、细微的动作。
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锈锁。
高二期末考的午后,阳光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她因为低血糖,眼前阵阵发黑,趴在课桌上几乎要晕过去。
一个身影从教室后门悄悄溜进来,就这样,用一模一样的姿势,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把一块带着体温的巧克力飞快地塞进她课桌抽屉,压低声音急促地说:
“快吃!你脸白得像张纸,快晕倒了!”
记忆里那张脸瞬间冲破迷雾,变得无比清晰。
晨光中跳跃的酒窝,右眉梢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她记忆深刻的小痣,还有那双看向她时,永远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温暖的、亮晶晶的眼睛……
与眼前这个鹅黄色的身影,完美重合。
“喂!”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窥视的目光,微微侧头看来。手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滑到细瘦的小臂,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冯言夏像被火燎了尾巴的猫,“嗖”地一下从门墩后窜起!
她甚至忘了身后的芳娥和府兵,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
她用尽全身力气,风一般掠过门房惊愕的脸,一头撞进洞开的府门,“砰”地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撞在正拿着小扫帚、悠闲扫着廊下残雪的贺由身上。
“哎哟!后院着火啦?还是被狼撵了?”
贺由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像颗小炮弹般撞过来的闺女,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和惊魂未定的眼神。
“隔壁…黄衣服…搓…搓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小手指着门外,语无伦次。
芳娥紧跟着追进来,见状笑道:“是新搬来的钱家,那位是钱家大小姐钱凌月。小姐怎么跟见了鬼似的?钱小姐瞧着挺文静的啊。”
冯言夏当然知道钱家,那个在抓周宴上用堆纱牡丹淹没宾客的豪商。
如今,他们嵌着螺钿的箱笼、描金的拔步床,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这片灰扑扑的武官地界。
像把南市最鲜艳的胭脂水粉铺子,一股脑泼进了肃杀的演武场旁,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冲击力。
“说来这钱老爷钱世安,真是本事通天,”
芳娥一边给冯言夏拍掉斗篷上沾染的雪粉,一边感叹。
“商户原本是没资格住进东西城的。可钱家入京不到四年,竟已站稳脚跟,眼瞅着就要成京城首富了!”
“我看啊,过不了几年,‘京城钱氏富甲天下’的名头就要传开了。”
“这回他们是捐了个小官才搬来的,只可惜运气不好,皇帝随手丢给他个芝麻绿豆大、连俸禄都未必有的虚职武衔,只能委屈搬到咱们这‘粗人’扎堆的西城来了。”
芳娥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也有一丝对钱家手段的佩服。
冯言夏靠在贺由怀里,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她望着钱府那扇缓缓关闭的朱红大门,鹅黄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但那双带着担忧的眼睛和那神经质搓手的动作,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钱凌月……
她真的也在这里。
在这个冰冷、陌生、充满未知的世界里。
那个曾经唯一照亮她灰暗青春的女孩,如今,就在一墙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