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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蔫巴的大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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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顺三年的最后十天,冯府后院笼罩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之中。
往年这个时候,那个能把雪人堆成威风凛凛的持戟卫兵、追得扫雪仆妇满院乱窜、小脸红扑扑呵着白气的“小霸王”冯言夏,此刻却像被霜打蔫了的小白菜,罕见地失去了活力。
她不再扒着冰冷的门缝,执着地数着石狮子鬃毛的卷数。
也不再追着偶尔路过的马车卷起的雪尘狂奔,让府兵头疼不已。
甚至连薛弋托人千里迢迢送来的、最新款的、会自己翻跟头、还能用尾巴倒立行走的机关木猴,她也只兴致缺缺地拨弄了两下,便随手丢在暖阁的角落,任它孤零零地表演着杂耍。
冯言夏像一只受了惊、缩进壳里的蜗牛,整日蜷缩在暖阁临窗的软榻上。
她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锦被里,怀里抱着一个暖烘烘的小手炉,下巴搁在窗沿,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漫天飘落的雪花。
那场府门口的惊鸿一瞥,钱凌月眉梢那颗淡痣,以及她手指神经质搓揉丝帕的动作,如同烙印般刻在冯言夏的脑海里。
芳娥那句“钱凌月”,更是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她明白了。那股让她心慌意乱、不敢面对的熟悉感,并非错觉。
那个鹅黄色的身影,不仅仅是名字相同。
她的眉眼轮廓,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细微神态,甚至那点紧张时的小动作……都像极了前世那个在冰冷岁月里,唯一向她伸出温暖之手的女孩。
一个活生生的、缩小版的她,就这样突兀地闯入了她的世界,隔着一堵墙,与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
“钱凌月……”
冯言夏常常无意识地、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手炉上凸起的云纹,眼神飘向窗外隔壁钱府的方向,陷入长久的发呆。
“前世”那些被刻意遗忘和忽视的、灰暗的记忆碎片,与眼前这个鲜活的小女孩形象交织碰撞,让她心乱如麻。
靠近?她害怕那份熟悉会揭开她深藏的秘密,害怕自己会再次成为那个被遗忘的“寄生鬼”。
远离?可心底深处,又有一丝微弱却执拗的渴望,想靠近那个曾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芳娥和贺由交换了好几次忧心忡忡的眼神。
芳娥是纯粹的担忧,不明白活泼好动的小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贺由则拧着好看的眉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自然知道症结所在——隔壁那个穿着鹅黄衣裙、眉梢有颗淡痣的钱家小姐。
闺女那日惊慌失措冲回来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之后便是这副魂不守舍、仿佛丢了魂的样子。
贺由试探过几次,放软了声音哄问,冯言夏要么眼神躲闪,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干脆把小脸深深埋进他带着冷冽熏香气的衣襟里,像只鸵鸟般装睡,任他怎么逗弄也不肯抬头。
“隔壁钱家……就那么吓人?”贺由无奈地捏了捏闺女软嫩的小脸,试图撬开她的嘴。
冯言夏闷闷的声音从他衣襟里传出,带着鼻音:“…没有。”
“那钱家小姐欺负你了?”贺由追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没。”声音更小了。
“那你躲什么?”贺由放低了声音,带着诱哄。
冯言夏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小脑袋埋得更深了,只留给他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贺由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心里拧着个死结,旁人看得见,却解不开。
直到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硝烟和炖肉混合的复杂年味。
钱家的拜帖送到了冯府。烫金的帖子措辞恭敬热情,言明乔迁新居又逢佳节,诚邀冯府阖家光临,共度除夕,以谢邻里之谊。
贺由拿着那张散发着淡淡檀香的帖子,目光落在窗边软榻上那个依旧神游天外的小小身影上。
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随意:“夏夏。”
冯言夏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年三十晚上,咱家去隔壁钱府赴宴。”贺由走到她身边,将帖子递到她眼前晃了晃。
冯言夏猛地转过头!
她眼睛瞪得溜圆,小脸上瞬间血色褪尽,变得苍白如纸,随即又像被火燎了般迅速涨红,连小巧的耳垂都染上了绯色。
“去、去钱家?除夕?!”声音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嗯,”贺由点点头,语气不容置疑。
“钱家老爷钱世安、夫人林见微盛情相邀,咱们家总得去应个礼数。你娘也答应了。”
他特意搬出冯钰,增加分量。
冯言夏像被那烫金的帖子灼伤了一样,猛地缩回手,没有去接。
她飞快地低下头,两只小手用力地绞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衣料绞碎。
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半晌,才用蚊子哼哼般、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挤出一个字:“……哦。”
那声音里,充满了认命般的沮丧和无法言说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