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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雪原上的孤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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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湿冷刺骨的清晨,寒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混合着灰尘和尾气的冰冷气息。
我站在灰扑扑的教学楼前,看着初二(1)班的牌子在风中摇晃。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抵御不住深入骨髓的寒意。
我低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下意识地合拢,徒劳地朝掌心呵着气,白雾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又是一个麻木的开始,我这样想着。
最近听到些风言风语,说班上要转来一个新生,好像是今天。
但这与我何干?不过是另一个即将无视我的信息源罢了。
“喂!你!”
一个清脆的声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关切,突兀地自身后响起,穿透了清晨的嘈杂和寒风。
我没有回头。肯定不是在喊我。
这声音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人,而“认识”这个词,对我而言本身就是个笑话。
“喂!你无视我吗!喂!”
声音迅速由远及近,带着一丝被忽视的恼火和……急切?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不轻不重,带着真实的触感和温度。
我猛地回头。
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穿着和我同样的普通校服,却像一束光,骤然刺破了灰蒙蒙的背景。
她脸颊冻得微红,鼻尖也红红的,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入了星辰。右眉梢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在熹微的晨光里,此刻却异常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她没戴手套,两只手正神经质地、快速地互相搓着拇指和食指,像是在纠结着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取暖。
她的目光直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纯粹的担忧。
“瞧你脸白得跟纸似的!低血糖犯了?”她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一种天生的笃定和不容置喙的关切。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从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块用锡纸包着的、还带着她体温的巧克力,强硬地塞进我冰冷僵硬的手里!
“快吃了!别磨蹭!早读要迟到了!”
她催促着,眼神里的焦急和担忧如此真实,如此……聚焦在我身上!
初二上学期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一个叫钱凌月的女孩,像一颗燃烧的陨石,带着光和热,狠狠地撞进了我死寂的世界。
她塞给我的那块巧克力,带着她掌心的温度,融化了我指尖的寒冰,也在我坚冰般的心墙上,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这束光,并未因上课铃声而熄灭。
初三体育课,八百米测试。
塑胶跑道在我脚下延伸,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灰色河流。
我跑得眼前发黑,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疼痛,双腿沉重得像灌满了铅。
终点线在视野里扭曲晃动,仿佛永远无法触及。
为什么体测我溜不掉?为什么连这种折磨都无法逃避?绝望如同潮水般涌来。
“夏夏!别停!看着我!就剩最后一百米了!”
一个声音,穿透了耳边的嗡鸣和沉重的喘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是钱凌月!
她已经跑完了,却并未停下休息。
她折返回来,冲到我身边,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拽住了我即将溃散的意识。
“看着我!夏夏!看着我!”
她伸出手,没有碰到我,却仿佛给了我支撑的力量。
我咬紧牙关,视线死死锁定她奔跑的身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被她“拖”过了那条象征着解脱的终点线。
我们两人一起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同望着头顶那片被汗水模糊的湛蓝天空。
“冯言夏!”
钱凌月喘匀了气,侧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脸颊因为奔跑和生气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酒窝若隐若现。
“下次再敢不吃早饭就来跑八百!我就……我就喂你吃一盒黑巧苦死你!”
阳光透过她汗湿的额发,在她亮晶晶的眼睛里跳跃。
那一刻,我侧过头,看着她的笑容,心底那道高耸的冰墙,仿佛被阳光晒化了一角,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碎裂声。
头一次的,我感觉到自己灰扑扑的世界里,似乎真的……照进了一束名为“朋友”的光。
就这样,钱凌月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例外,唯一的色彩。
她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不需要我拼命“骚扰”、不需要我制造存在感,就能自然而然“看见”我的人。
她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样子,记得我说过的话!
她是我荒芜心田里唯一的绿洲,是我所有小心翼翼珍藏的私心。
在她面前,我一点点卸下防备,虽然依旧不敢完全展露所有脆弱,但那份依赖和信任,却在无声地滋长。
又一个冬天,我拼尽全力,终于和钱凌月考入了同一所高中。
第一个学期在忙碌中飞快流逝。
很多人抱怨住宿生活的不自由,我却暗自欢喜。因为这里没有那个冰冷的、没有我位置的“家”。
更幸运的是,开学分班,我和钱凌月竟然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那一刻,我天真地以为,命运的眷顾终于降临,我可以与她形影不离,相伴一生。我彻底对她敞开了心扉,那道冰墙在她面前,几乎融化殆尽。
然而,学期末的文理分科,像一道无情的闸门,轰然落下。
钱凌月毫无悬念地选择了理科,凭借优异的成绩,轻松进入了年级最好的理科实验班。
那个班级,仿佛另一个世界。
她身边迅速聚集起一群同样家境优渥、谈吐不凡、眼界开阔的新朋友。
她们讨论的话题,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寒假去瑞士滑雪、暑假去巴黎看秀、限量版球鞋的收藏价值、某位当红歌星演唱会的VIP包厢……那些词汇像华丽的泡沫,漂浮在我无法触及的高空。
而我,这个对理科一窍不通、只能在文科题海里挣扎、排名永远在中下游徘徊的“透明人”,只能留在原来的班级,淹没在背诵和默写的海洋里。
走廊上的偶遇,钱凌月依旧会第一时间看见我,笑着挥手打招呼,笑容依旧明媚:“嗨,夏夏!”
但她的脚步总是匆匆,身边也总是簇拥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新朋友。
她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像一串串昂贵的玻璃珠子,砸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让我心头发紧的声响。
我也曾鼓起勇气,在放学后拦住她,发出周末一起去看电影的邀约。
她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真诚的歉意。
“啊,夏夏,真不好意思!这周不行,我跟XX约好了去看一个艺术展,票都订好了呢。下周好吗?下周我一定陪你!”
她的眼神清澈,歉意真实,我甚至无法在她眼中找到一丝敷衍。
我张了张嘴,最终只能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没事,你去吧。”
然后看着她被朋友拉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没有再提出过第二次邀请。
我怕那是我没有自知之明的打扰,怕成为她多彩生活中的一个负担。
而她,似乎也总是很忙,忙于融入新的圈子,忙于探索那个我无法理解的世界。
物理的距离很近,心灵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越来越远。
那个曾经强硬塞给我巧克力、陪我跑过终点线的女孩,像一只色彩斑斓的凤尾蝶,轻盈地飞进了我再也无法触及的、繁花似锦的花园。
我站在教室后门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钱凌月被一群衣着光鲜、笑语晏晏的同学簇拥着走过。
她经过我时,目光依旧精准地捕捉到我,热情地挥手:“夏夏!”笑容灿烂。
但下一秒,旁边一个女生兴奋地拉住她,分享着新报道的什么趣闻,她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笑声融入人群,与我擦肩而过。
那声“夏夏”的尾音还飘在空气中,她的人却已汇入了另一片热闹的海洋。
曾经的美好回忆,如同坚韧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窒息。
但心底深处,又残存着一丝卑微的慰藉:至少,她没有忘记我。
偶尔,她甚至会像一阵风一样,从理科班的教室偷溜过来,从后门塞给我一包进口零食,或者一张写着“加油!”的便签纸。
这份微弱的联系,像风中残烛,让我无法狠心斩断那最后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