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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秋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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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顺四年的秋风,卷着西城特有的、混合着演武场尘土与枯叶的气息,掠过冯府庭院。
枝头青柿初染黄晕,沉甸甸地压弯了老柿树的枝桠。
“凌月!接稳了!”
一声清脆的呼喊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只见冯言夏像只灵巧的狸猫,正攀在高高的柿树枝杈间。
她穿着贺由新给她定做的、用流光溢彩的西域云锦裁成的窄袖胡服,石榴红的料子在秋阳下熠熠生辉。
颈间那挂太后赏赐的赤金盘螭璎珞长命锁,随着她攀爬的动作一晃一晃,金链子摩擦着衣料发出细碎的声响。
腰间悬着的那对羊脂白玉麒麟玉佩就没那么幸运了,随着她每一次探身够向更高处的柿子,“啪嗒”、“啪嗒”地磕在粗糙的树干上,看得树下的钱凌月心惊肉跳。
“夏夏!你小心点!”
钱凌月仰着小脸,紧张地绞着手指,鹅黄色的云缎罗裙在秋风中微微摆动。
“那玉佩!那金锁!还有你这身新衣裳!万一刮坏了,咱们可怎么交代呀!”
她想起林见微的叮嘱,太后御赐之物,损毁可是大不敬!
“哎呀,管他呢!”
冯言夏头也不回,小手稳稳地抓住一个半青半黄的柿子,用力一拧。
“我爹让我戴着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皮!搞坏了算他的!”
她满不在乎地说着,衣袖因动作而滑落,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臂,腕上套着个沉甸甸、雕着繁复缠枝莲纹的赤金乾坤圈样式的镯子。
那年抓周宴后,由于冯言夏换上了太后赏的长命锁,所以贺由原本准备的就闲置了(她的小脖子可挂不动两个沉甸甸的金锁),贺由只得让人融了,重新打制个金镯子。
“啪嗒!”
一个沉甸甸的柿子精准地落入钱凌月慌忙兜起的裙摆里,溅出几滴青涩的汁液,在鹅黄云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
“哎呀!我的新裙子!”
钱凌月惊呼,看着那洗不掉的污渍,小脸垮了下来。
“我娘说这云缎娇贵,沾了柿汁就废了!”
她朝着树上还在寻找目标的冯言夏嚷道,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没事没事!”
冯言夏的声音从枝叶间传来,气喘吁吁又带着一丝得意。
“等会儿交给我爹!他法子多!就没有他搞不定的麻烦!”
说着,又一个柿子被她瞄准了钱凌月的位置,用力扔了下来。
不过这次的准头欠佳。
柿子划出一道抛物线,“咚”地一声砸在书房敞开的窗棂上。
青涩的柿蒂脱落,那圆滚滚的果子“噗”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窗内书案上摊开的一本墨迹未干的账册上,青黄的汁液瞬间洇开了“靛蓝三百匹”几个刚劲有力的字迹。
正提笔凝神核算的贺由手一顿,看着账册上那摊狼藉和滚落桌角的青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轻轻搁下紫毫湖笔,指尖捻起那枚沾着墨汁的柿子,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无奈又宠溺的轻笑。
“啧,连个柿子都扔不准,看来是真得让冯娘抽空带夏夏练练臂力了。”语气里没有半分责备。
…………
前厅里,茶烟袅袅,带着上等龙井的清冽香气。
冯钰一身常服,英挺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她指尖点着铺在紫檀大案上的西城舆图一角,声音沉稳:“钱世安这手,确实高明。把染坊改作仓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贺由刚刚净了手,正用一方素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水渍。
闻言,他踱步到窗边,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窗外,芳娥正提着裙角,又好气又好笑地追着两个满院疯跑、咯咯直笑的小丫头。
贺由的目光落在冯言夏那抹石榴红的身影上,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转回身,语气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
“更妙在借势。”
“市易司新加征的那三成布税,无异于杀鸡取卵。反倒逼得那些走投无路的小布商,不得不抱紧钱家这棵大树,结成同盟,共渡难关……”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冯钰手边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上,自然而然地伸手抽走。
“说了多少次,凉茶伤胃。”
他转身唤来侍女。
“换杯温热的参茶来。”
…………
城西,钱家新盘下的巨大染坊内。
天井上空挂满了新染的靛蓝色布匹,如同无数条流淌的蓝色河流,在秋日的阳光下随风轻荡,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植物染料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染料和浆布米浆混合的复杂气味。
“夏夏!快看!”
钱凌月眼尖,一把揪住冯言夏的衣袖,小脸绷紧,压低了声音。
“那些戴黑帽子的又来了!”
只见几个身着皂衣、头戴黑色圆顶小帽的税吏,在一名管事模样的带领下,大摇大摆地走进染坊。
为首那个三角眼、留着两撇鼠须的税吏,手里托着一把黄铜算盘,算珠被他拨弄得噼啪作响,声音刺耳。
他径直走到一口巨大的、盛满深蓝色染液的大缸前,用算盘边缘“哐当”一声敲了敲缸沿,声音带着官腔特有的傲慢和不容置疑:
“奉市易司钧令!即日起,每染一缸布,加征五钱银!抗税不缴者,封铺拿人!”
染坊里的工匠们顿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敢怒不敢言的愤懑。
五钱银!这几乎是他们一缸布大半的利润!
“大人容禀!”
钱世安圆润的身影立刻从人群中挤出,脸上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圆滑而谦卑的笑容。
他快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挡在那口染缸前,微微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官爷辛苦!只是……这批粗布,可是专供西大营将士们做冬衣的!工期紧,任务重,耽误不得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随手整理衣袖般,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厚实的银票,精准地滑进了那税吏宽大的袖袋里。
那税吏三角眼微微一眯,手指在袖中捻了捻银票的厚度,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了几分,但官腔依旧。
“哦?供军的?那…倒是情有可原。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算盘珠又拨弄了两下,“规矩就是规矩……”
钱世安笑容不变,立刻接话。
“是是是!规矩自然要守!只是还请官爷通融几日,待这批军需赶制完毕,该缴的税银,钱某必定一文不少,亲自送到市易司衙门!”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税吏斜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默许,带着人转身走向下一家染坊。
钱世安脸上的笑容在税吏转身的瞬间淡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