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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乌洛悲歌 ...

  •   承顺四年冬月廿三,暴雪。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发怒的白色巨兽,疯狂地扑打着玄武门高耸的朱漆大门。
      门钉上鎏金的饕餮兽首在狂风暴雪中模糊不清,只透出森冷的死气。
      乌洛部首领□□,带着他年仅七岁的儿子忽兰,蜷缩在玄武门外一处勉强能避风的雪窝子里,已经等了足足两个时辰。
      □□魁梧的身躯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肩头的霜雪早已凝结成一层冰冷的硬壳,如同披着一副寒冰铠甲。
      小忽兰冻得小脸发紫,牙齿咯咯作响,拼命往父亲那件破旧、却已是部落里最好的貂皮袄里钻,试图汲取一丝微弱的暖意。
      “阿布(父亲)……”
      忽兰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顺人的宫墙……比咱们雪山顶的风还冷……顺人的皇帝……真会给粮食吗?”
      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不住地颤抖。
      □□粗糙的大手布满冻疮和老茧。
      他先将儿子脖子上那串用狼牙和彩色石子串成的、象征着勇士与山神庇佑的项链,小心翼翼地塞进忽兰贴身的皮袄里,不让它暴露在风雪中。
      然后,他解开自己同样破旧的皮袄前襟,将儿子那双冻得通红、裂开小口子的手,紧紧捂在自己滚烫的腋下。
      他低下头,抵着儿子冰冷的额头,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草原汉子的坚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忽兰,我的小鹰……再忍忍。”
      “待会儿磕头要响,眼睛别乱看……”
      “族人的冬天,能不能熬过去,就看我们这一磕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个身着紫蟒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才在一群小太监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正是皇帝赵桓身边最得宠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安宇承。
      安宇承脸上挂着那种宫里人特有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虚伪到挑不出错处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冰的毒蛇,阴冷地扫过雪窝子里的父子俩。
      □□像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弹起身,拉着儿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老首领的前额重重磕上蟠龙浮雕的门槛,发出沉闷的响声,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额头的皮肤和兽皮帽子,直抵脑髓。
      “乌洛部□□,携犬子忽兰,叩谢天朝圣恩!”
      老首领的声音在寒风中带着悲怆的颤抖。
      安宇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拂尘轻轻一甩,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
      “起来吧,跟杂家走。仔细着点,宫里的规矩大,别冲撞了贵人。”
      他转身,紫蟒袍在雪地里拖出一道痕迹。
      小忽兰冻得几乎迈不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安宇承的云头履踩在积雪上,悄无声息。
      他忽然停下脚步。长长的、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像毒蛇的信子,猛地刮过忽兰冻得麻木的后脖颈。
      “小崽子冻傻了?跟紧喽!丢了可没人找你!”
      那冰冷的触感和尖锐的疼痛,让忽兰浑身一激灵。
      宫道两旁,身着铁甲的侍卫如同石像般矗立,甲胄上凝结着厚厚的冰溜子,折射着惨淡的天光。
      忽兰不小心踩到一块暗红色的冰,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他低头一看,那冰的颜色……像极了冻硬的血块!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暖阁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炭火烧得极旺,暖意熏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龙涎香和葡萄酒的甜腻气息。
      皇帝赵桓歪在一张铺着华丽豹皮的软榻上,半眯着眼,享受着身边美人纤纤玉指剥好的葡萄。
      葡萄汁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在金线绣的靠枕上。
      “乌洛部……”
      赵桓懒洋洋地开口,带着浓重的酒气,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金樽里的葡萄酒晃动着昏浊的光。
      “嗯……忠心可嘉。赐……粟米三千石,棉布五百匹……”
      他话音未落。
      “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光照万里!”
      安宇承突然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地截断了皇帝的话头。
      他脚下那双精致的云头履,仿佛不经意地碾过□□因叩谢而尚未完全抬起的貂皮帽檐。老首领的头被踩得又低下去几分。
      安宇承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弯腰作势去搀扶□□,动作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恰逢瑞雪盈门,天降祥瑞!何不留贵客享夜宴?奴才新训了几个胡姬,跳得一手好折腰舞,正可助陛下酒兴!”
      他凑近赵桓耳边低语时,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
      落座在末席的小忽兰,冻僵的身体在暖阁的热气中渐渐复苏,小脸上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他兴奋地扯了扯父亲的衣角,小声用部族语说:“阿布!顺朝皇帝赏了好多粮食!还有布!族人们能过冬啦!长生天保佑!”
      □□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卑微感激的笑容,他轻轻按下儿子兴奋的手,低声回应。
      “中原安稳了百年,果真是有好皇帝坐镇呐……看来,我们没求错人……”
      老首领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族人生存的希望。
      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热气腾腾的烤羊肉。
      趁着上菜的间隙,安宇承再次凑到赵桓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陛下,您瞧见那乌洛小子脖子上挂的狼牙没?乌洛部养的马,可是草原一绝!跑起来比离弦的箭还快!耐力更是惊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个香梨。银光闪烁,“咔”地一声轻响,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切断了梨核。
      梨汁滴落在赵桓明黄的龙袍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要是今年这场大雪灾饿不死他们的人,活下来的那些青壮,可就是天生的、披甲执锐的狼骑兵喽……”
      安宇承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赵桓盯着龙袍上那点湿痕,眼神一点点变得阴鸷,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要不说安宇承是从小伺候赵桓长大的心腹呢,两人此刻脸上那虚伪而残忍的笑容,如出一辙。
      巨大的金架转动,一整只烤得金黄酥脆、滋滋冒油的全羊被抬了上来,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暖阁。
      忽兰看着那诱人的羊肉,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安宇承亲手切下一块裹着蜜汁、油亮喷香的羊肋排,塞到忽兰手里,笑容“慈祥”:“小崽子,饿坏了吧?快吃!”
      忽兰捧着那块比他脸还大的肉,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蜜汁的香甜和羊肉的鲜美在口中炸开,这是他从未尝过的美味!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象着族人看到满载粮食和布匹的马车时,脸上绽放的惊喜笑容,嘴里的肉仿佛更香了,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这位“仁慈”太监的感激。
      突然!
      “哐啷——!”
      一声玉盏碎裂的脆响,如同冰河骤然迸裂!瞬间压过了所有丝竹声和咀嚼声!
      赵桓猛地从软榻上站起,将手中的玉盏狠狠摔在地上!酒液四溅!
      他脸色铁青,指着下方的□□,双目赤红,暴怒地咆哮:
      “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竟敢拿病马糊弄朕!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赵桓头上的九旒冕珠帘因剧烈的动作疯狂甩动,抽打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
      变故来得太快!□□完全懵了!他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喊冤,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已经扑了上来!沉重的刀鞘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膝盖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瞬间被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吞噬!胡姬的羯鼓骤停,乐师们吓得僵在原地。
      “阿布——!”
      忽兰目眦欲裂,丢下啃了一半的羊排,哭喊着扑向瘫倒在地的父亲!
      安宇承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脚下那双云头履精准地踏出,狠狠踩在忽兰扑过来的脖子上!
      小忽兰被他死死地踩在地上。
      同时,安宇承脚尖用力一碾!
      “啪嗒!”
      那串象征着乌洛勇士身份、寄托着山神庇佑的狼牙项链,应声而断。散落的彩色石子滚落一地。
      “小畜生!惊扰圣驾!拖下去!扔冷宫去!让他自生自灭!”
      安宇承尖声喝道,随即弯腰,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拈起还串着的、沾着泥土的三颗狼牙,放在眼前看了看,随即嗤笑一声。
      “啧,杂家还以为是块好玉呢,原来就是个镶了点银边的狗牙!晦气!”
      他随手将那枚狼牙扔给身后一个小太监,“小希子,赏你了!至于这些‘病马’嘛……”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殿外隐约可见的、被侍卫牵走的几匹神骏异常的乌骓马,“……杂家替陛下……驯着玩玩。”
      …………
      天牢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臭和绝望的气息。
      冰冷的锁链上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被铁链吊在半空,脚踝处被盐水反复浸泡的伤口深可见骨,血水混着脓液滴落在结冰的地面上。
      安宇承手持烧红的烙铁,狞笑着,狠狠按在一位被剥光了上衣、绑在木架上的乌洛萨满胸前——那里刺着象征山神庇佑的图腾。
      “长生天?呵!”
      “杂家今天就让你见见阎王!看看你的长生天能不能救你!”
      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伴随着萨满撕心裂肺的惨叫。
      …………
      冷宫一角,破败的殿宇在狂风暴雪中摇摇欲坠。
      忽兰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皮袄,他冻得浑身青紫,嘴唇开裂。
      不远处传来车轮碾过厚雪的“咯吱”声。两个小太监拖着一辆盖着破麻布的板车,骂骂咧咧地从殿前经过。
      麻布被风吹开一角,滑出一只僵硬、布满冻疮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熟悉的狼骨扳指——那是他最骁勇的叔父!
      “叔父——!”忽兰脑中轰然炸响!积压了多日的恐惧、悲伤和仇恨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狼,猛地从墙角窜出,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只手,死死抓住那枚扳指!
      “小杂种!滚开!”
      太监们吓了一跳,随即恼羞成怒,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忽兰瘦小的身体上!
      鞋底踹在他的肋骨上,拳头砸在他的脸上!
      忽兰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蜷缩着身体,将那枚冰冷的扳指死死护在胸口,仿佛那是他最后的生命。
      太监们打累了,骂了句“晦气”,悻悻地拖着板车继续前行,将更多的尸体运往宫外乱葬岗。
      从那天起,这座废弃宫殿的角落就成了忽兰的藏身之所。
      他每天都会在同一时间,忍着刺骨的寒冷,爬上那堵断壁残垣,死死盯着那条通往小门的偏僻宫道。
      风雪无阻。
      他看着那些盖着破布的板车,一辆接一辆,将族人的尸体运出这座吃人的宫殿。
      每一辆车经过,他心中的仇恨就深一分,那枚扳指就被他攥得更紧一分。
      今年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但支撑他活下去的,不是炭火,而是心中那团越烧越旺的、名为复仇的火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乌洛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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