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除夕烟火1 ...
-
承顺四年的除夕夜,冯府正厅里灯火通明,暖光裹着椒香。
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香气扑鼻。
贺由今天打扮得特别精神,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戴着一顶温润的白玉发冠,身上穿着暗红色的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细细的回纹,低调又贵气。
他正拿着一个精致的酒壶,给旁边一位留着山羊胡、看着有点面生的官员倒酒。
琥珀色的酒液倒入青玉酒杯里,发出清亮的声响。
“哎呀,贺老弟太客气了!”
那官员笑着,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过贺由,又瞟向主位上的冯钰。
“听说最近西边关外的马市不太平啊?冯将军掌管着京畿西大营的防务,这些日子怕是操劳得很吧?”
冯钰坐在主位上,穿着一身绛紫色的常服,没穿铠甲,但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像棵青松。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声音平稳,没什么波澜:“王主事有心了。守土安民,本就是分内之事。”
话是这么说,但冯言夏总觉得娘亲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兵部刘主事正捻须低语:“……番邦终究养不熟,陛下圣明啊!”
邻座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那起子蛮夷,给粮是恩典,竟还妄想讨价还价……”
冯钰指节捏得青白。银叉“当啷”戳进青瓷碟,蟹黄溅上她绛紫袖口。
贺由立刻倾身,用素帕轻拭污渍,朗声笑道:“大过年的,诸位尝尝这醉蟹!钱老板铺子里新到的绍兴老酒腌的!”
话题被强行扯回席面。
兵部刘主事抿了口酒,对邻座低语:“……此番雷霆手段,正显天威浩荡。那些不知好歹的番邦,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旁坐的粮道官员立刻应和:“正是!陛下圣心独断,免得日后养虎为患……”
在大人桌旁边,专门给小孩设的小案几上,冯言夏和钱凌月正挨着坐。
冯言夏穿着崭新的正红色百蝶穿花小袄裙,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风领,衬得小脸粉雕玉琢。
她正用一把小小的银勺子,舀起一勺嫩滑的蟹粉豆腐,小口小口吃着。
旁边的钱凌月穿着她最喜欢的鹅黄色云缎裙,料子在灯光下像蒙着一层银雾,特别好看。
不过她刚才不小心把一点酱汁蹭到了袖口的精致绣花上,正有点懊恼地用小手帕轻轻擦着。
两个小姑娘虽然只有四岁,耳朵却尖得很,大人们那些带着弯弯绕绕的话,她们其实都听见了。
冯言夏把身子往钱凌月那边歪了歪,凑到她耳朵边,用气声小小声说:“凌月,你听见没?那个伯伯说什么马市不太平……”
钱凌月正跟袖口的污渍较劲,闻言抬起头,大眼睛里有点茫然:“马市?我爹倒是跟我说过,最近外面不太平,让我别老想着出门……”
冯言夏又拽了拽钱凌月袖口:“凌月,你觉不觉得…大人们今晚怪怪的?”
“啊?因为过年要守岁吗?”
她忽然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刚才说话的那个山羊胡官员,“言夏你看那个白胡子伯伯,他老是盯着你娘看!眼神怪怪的!”
冯言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咯噔一下。
她身体里那个成年人的灵魂立刻警觉——这些官员脸上的笑容看着热情,但总觉得浮在面上,没进到眼睛里。
贺由爹爹的应对滴水不漏,笑容完美,可就是太完美了,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砌一道墙,把什么不好的东西挡在外面。
这感觉……不对劲。
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只是个四岁小孩。
于是她立刻换上甜甜的笑容,故意大声一点说:“肯定是我娘亲长得太好看了呗!凌月,你快尝尝这个樱桃肉!可甜可好吃了!”
说着,她还用小勺子舀了一块红亮亮的樱桃肉放到钱凌月的小碟子里。
这时,钱府的管家钱禄躬着身子,满脸堆笑地走进来,双手捧着一份烫金的礼单,恭敬地递给芳娥。
芳娥接过,展开看了看,朗声念道:“钱府贺礼:南海红珊瑚树一对,苏绣观音大士像一轴,赤金锞子一百枚!”
念完,芳娥看向贺由。
钱禄又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檀木匣子,低声对芳娥说:
“芳娥姑娘,这是我家老爷另外吩咐的,一匣子上好的南珠,说是给冯小姐镶几朵头花戴着玩儿。”
贺由在一旁听着,脸上笑容不变,心里却门儿清。
钱世安这老狐狸,人不到,礼数周全,用“镶头花”这种轻飘飘的话,把价值不菲的南珠说成小玩意儿,摆明了就是不想掺和进来,两边都不得罪。
冯府正厅里,那股因大人们隐晦对话而产生的、让冯言夏心头微紧的怪异气氛,像一层薄雾般弥漫着。
她正琢磨着,旁边的钱凌月已经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脸兴奋地指向窗外:“夏夏夏夏,外面好像有光!”
就在这时,贺由朗声大笑,将那层薄雾一扫而空。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可靠,他走到冯言夏和钱凌月身边,弯下腰,神秘地眨眨眼:
“两个小馋猫,光知道吃可不行。守岁嘛,得有点响动才热闹!来看看真正的好玩意儿,保准你们没见过!”
他拍了拍手,两名健硕的仆从立刻抬着一个看似沉重、裹着红绸布的大木箱走了来,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在庭院中央空旷的石板地上。
所有孩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连席间那些说着悄悄话的大人们也暂时停下了交谈,含笑望来。
贺由亲自上前,利落地解开红绸,露出里面一个个比碗口还粗的、糊着彩纸的圆筒状物件。
他拿起其中一个,将其稳稳安置在石座上,然后接过仆人递过来的、一支浸了油的长长信香。
“夏夏,凌月,捂好耳朵,看仔细喽!”
贺由回头,冲着她们爽朗一笑,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和一丝准备炫耀的得意。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信香已经精准地点燃了引线。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引线冒出耀眼的火花,迅速没入筒中。
下一瞬——
“咻——嘭!!!”
一道金色的光箭以惊人的速度撕裂黑暗,直冲云霄,在飞到最高处时,轰然炸开!
那不是普通的烟花,它绽放的瞬间,仿佛在天幕上瞬间绘出了一棵巨大的、枝桠繁茂的金色琉璃树!
千丝万缕的金线如同流苏般垂落下来,久久不散,将整个冯府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琉璃光彩在雪地上跳跃,美得如梦似幻。
“哇——!”
钱凌月第一个尖叫起来,也顾不上捂耳朵了,激动地拽着冯言夏的胳膊又蹦又跳,“是树!是金色的树!长在天上的树!”
冯言夏也看呆了。
她灵魂里属于现代的记忆中,自然见过更科技化、更盛大的烟花表演。
但此刻,在这古老的庭院里,在这份纯粹的、由“父亲”精心为她准备的惊喜面前,那种直接的、震撼人心的美,还是让她心头剧震。
那不仅仅是一枚烟花,那是贺由毫不掩饰的、沉甸甸的父爱。
还没等她们从这第一枚烟花的震撼中回过神,贺由已经大笑着点燃了第二枚、第三枚……
“轰——哗啦!”
一枚烟花炸开,是层层叠叠的宝蓝色菊花,每一片花瓣都清晰可见。
“咻——噼里啪啦!”
又一枚升空,炸出满天的紫红色蝴蝶,带着细碎的响声四散纷飞。
还有如同星河倾泻的银白色瀑布,有在夜空旋转的七彩风车……
每一枚都造型独特,绚丽夺目,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和代价特制而来。
贺由一边点,一边洪亮地笑着解说:
“夏夏看这个,像不像你喜欢的那个走马灯?”
“凌月,这个满天星,像不像你裙子上缀的珠子?”
整个冯府上空,成了流光溢彩的仙境。
冯言夏仰着头,小脸被不断变幻的色彩照亮,刚才心头那点关于“乌洛”、“蛮夷”的疑惑,早已被这铺天盖地的璀璨轰得烟消云散。
她此刻只是一个被父亲宠爱的、沉浸在除夕欢乐中的四岁孩子。
冯言夏拉着钱凌月的手,两人一起捂着耳朵,又怕又爱地看着,时不时发出惊喜的欢呼。
冯钰不知何时也走到了廊下,静静地站在那里,连续不断的烟花光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明灭灭。
当看到女儿脸上灿烂的笑容时,她紧抿的嘴角终于柔和下来,眼底深处那抹因乌洛事件而凝结的冰霜,似乎也被这温暖的烟火气融化了一丝。
最后一枚,也是最大最响的一枚烟花,拖着长长的尾音冲上夜空,炸开一团几乎笼罩整个庭院的、巨大的、金红相间的牡丹!
牡丹缓缓绽放,久久不散,仿佛在向整个京城宣告着冯府的团圆与喜庆。
烟花散尽,夜空重归寂静,只有淡淡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
贺由走回来,脸上带着点烟火的痕迹,却笑得无比畅快。
他一把将还在仰头望天的冯言夏抱起来,高高举起:“怎么样,夏夏?爹爹的烟花好不好看?”
冯言夏搂住他的脖子,用力点头,声音又甜又响:“好看!爹爹最厉害了!”
她凑过去,在贺由沾着烟灰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这一刻,什么朝堂暗流,什么边境风波,都被隔绝在了这片被爱与烟花照亮的庭院之外。
对冯言夏而言,这个除夕夜,最终以最璀璨温暖的方式,定格在了她的记忆里。
她和钱凌月手拉着手,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一朵烟花最美,早就把之前那点“怪怪的感觉”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