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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除夕烟火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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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同一片夜空下,西城某个偏僻的角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
澈儿怀里紧紧揣着半块又干又硬、颜色发黑的腊肉——这是他今天在街上转悠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讨来(或者说,是某个心软的大婶看他可怜给的)的“年货”。
他想象着婆婆看到他带肉回来时,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会露出怎样惊喜的笑容,冻得发青的小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期盼。
他加快脚步,小跑着冲向那个他和婆婆相依为命的小院。
那院子破败不堪,土墙塌了半截,像个豁了牙的老人。
越靠近,空气里那股若有似无的、甜腻又带着铁锈般的腥味就越发浓重。
澈儿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
屋里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倒流,浑身冰凉!
婆婆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下是一大片已经变成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血泊!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破旧的屋顶,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和愤怒。
屋里被翻得底朝天,他们仅有的那点可怜家当——几个破碗、婆婆吹糖人的小铜锅、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全都被扔在地上,一片狼藉。
“婆……婆婆?”澈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腊肉“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滚进尘土里。
他扑过去,用力摇晃着婆婆冰冷僵硬的身体,“婆婆你醒醒!你看,你看我带了肉回来!我们有肉吃了!婆婆……”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婆婆毫无生气的脸上。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屋外呼啸的寒风。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淹没了他。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婆婆常嘱咐的话……
澈儿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连滚带爬地扑到那张破旧的炕边。
他哆嗦着手指,拼命去抠那块记忆中松动的砖石。
指甲劈裂了,渗出血珠,十指钻心地疼,他却像感觉不到一样。
终于,砖块被抠了出来,露出里面一个用脏兮兮的油布包裹着的小小桐木匣子。
他颤抖着,一层层揭开油布,打开木匣。里面是三样东西:
1. 半枚银梳子:做工很精致,上面缠着枝蔓和莲花的图案,但像是被人用力摔断了,断口很狰狞。
2. 一块温润的白玉牌:摸上去凉凉的,上面刻着一条盘绕的龙,龙身中间刻着四个清晰的楷体字——“皇长子澈”。
3. 一封叠得整齐的信:纸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潦草却一笔一划都透着力量,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的。
澈儿虽然只有不到五岁,但他是识字的。婆婆像是一直惧怕着什么,自他记事起就半逼半哄着让他学字。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别人家守岁灯笼的微弱光芒,还有天上偶尔炸开的、遥远的烟花光亮,澈儿强忍着眼泪,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信上的内容。
…………
澈儿见字:
展信之时,老身恐已不在人世。今留此书,为解汝积年之惑。
其一,汝常疑老身一糖人妪,何以识文断字。老身父曾为塾师,昔年遭贪官构陷,阖门被灭口,父暗中将老身许与家中仆役,方得保全。未几,夫亦病卒。老身无资设塾,这身笔墨便成虚设,只得学做糖人糊口。
其二,关乎汝身世。老身早年曾救一舞姬,彼时她为乐楼所骗,迷途在外。后长成,为京城乐楼名伶。闻其嫁入富贵家,以重金赎身,将赎金相赠。老身愧受,仅取少许修茸颓屋。
承顺二年九月十四日暮,一宫女急寻老身,引至深宫偏径,避人耳目。至则舞姬已绝,为盛怒之帝一剑刺死,尸身弃于室中,待夜运出。其心腹宫女藏其子,老身方知:舞姬所嫁,原是皇家;其子,即那改元“承顺”以纪其生之皇长子。当日舞姬被刺,帝亦下令杀子,幸帝去后,舞姬尚存一息,嘱宫女寻老身护子。老身念与舞姬有母女之谊,视其子如亲孙,遂应之。
当夜,宫女引老身携子从秘门遁出。澈儿,汝即那瞒天过海之皇长子赵澈也。匣中玉牌,乃汝生前预备之物;半枚银梳,是汝母遗物。当日仓皇,唯携此二物。
汝需万分谨慎,勿泄身世,帝必不容。若老身败露先亡,汝即刻远遁深藏,万勿归此院!
老身书
…………
澈儿半认半猜地理解完了信的内容。
那块玉牌冰冷地贴着他的手心,那“皇长子澈”四个字却像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原来他不是没人要的野孩子!他是皇长子!可这个身份带来的不是荣华富贵,是杀母的血海深仇!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巨大的震惊、恐惧、还有像火山一样喷发的仇恨瞬间吞噬了这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他死死咬住嘴唇,牙齿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硬生生把冲到喉咙口的哭喊咽了回去。
不能哭!不能出声!
他猛地将这三样东西塞回怀里,眼神在极致的悲痛中迅速变得像冰一样冷,像狼一样警惕。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婆婆的尸身,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但他立刻用脏污破烂的袖子狠狠擦掉。
不能留痕迹!
他抓起地上那半块沾满了灰尘和泥土的腊肉,甚至没有忘记用手在地上那滩半凝固的血泊里狠狠抹了一把。
他把暗红的、黏腻的血污胡乱涂在自己脸上、脖子上和破棉袄上,让自己看起来更脏、更臭、更像一个无人在意、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
澈儿把那三样东西放回匣子,再把匣子埋在了院子里的桃树下,他知道这东西不能带在身上,太惹眼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小院,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除夕夜冰冷的黑暗中。
婆婆说过,西郊有个叫“慈幼善堂”的地方,那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最容易藏身。
他拼命地跑,不敢回头,身后内城方向传来的、越来越密集的烟花炸响声和隐约的欢笑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朵,衬得他眼前的路一片漆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肺里火烧火燎,澈儿终于看到了那处低矮破败、在寒风中像座巨大坟墓般的院子。
院子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破木匾,上面“慈幼善堂”四个字的漆都快掉光了。
他喘着粗气,刚踉跄着靠近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还没来得及顺口气,就被一个声音喝住了。
“站住!哪来的小叫花子?懂不懂规矩?”
一个腆着大肚子、满脸油光的男人从门房里钻出来,正是这里的管事钱癞子。
钱癞子裹着一件油腻腻的棉袍,手里还拎着个酒壶,喷着酒气,他上下打量着澈儿,眼神像在打量一块抹布。
澈儿赶紧把怀里那半块沾着血污和泥土的腊肉双手捧起来,高高举过头顶,这是他唯一的“进门礼”了。
钱癞子斜眼瞥了一下,嗤笑一声,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那块腊肉掂了掂。
“呸!什么玩意儿!又黑又硬,喂狗都嫌塞牙!”
说着,随手就把腊肉往地上一扔。旁边一条瘦骨嶙峋的癞皮狗立刻扑上来,叼起腊肉跑到一边啃了起来。
钱癞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滚进去吧!大通铺那边还有地儿!记住喽,新来的,夜壶归你倒!敢偷懒,看老子不抽死你!”
钱癞子说完就转身钻回他那有点暖气的门房去了。
澈儿低着头,默默走进善堂的大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像是馊掉的饭菜、尿臊味、还有一堆人挤在一起不洗澡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一个大通间,地上铺着黑乎乎、黏糊糊的草席,几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蜷缩在发霉发黑的破棉絮里,有些人身上还长着脓疮,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格外瘆人。
空气又冷又潮,比他那破院子还糟糕。
他按照钱癞子的话,默默走到大通铺最靠近门口、也是最冷最透风的一个角落,那里还有点空位。
他刚想蜷缩下去,就听见外面“砰——哗啦!”一声巨响。
是烟花!特别大特别亮的烟花!
他忍不住抬起头,透过破窗户的缝隙往外看。
只见内城方向,漆黑的夜空中,正绽放着一朵巨大无比、金灿灿的烟花!
那烟花像是一朵层层叠叠的金色菊花,花瓣垂落下来,如同流苏,还夹杂着琉璃般的光彩,把半边天都照亮了!
那是城内的方向,那烟花那么美,那么温暖,仿佛在庆祝着最幸福的新年。
“看什么看!小兔崽子!”
钱癞子醉醺醺的声音从门房传来,带着浓浓的嘲讽。
“那是内城的贵人老爷们在撒钱听响儿呢!你们这群阴沟里的蛆虫,也配看?赶紧给老子睡觉!明天一早倒夜壶去!”
那璀璨的金色光芒渐渐消散,夜空重新被黑暗吞噬。
善堂里只剩下寒风穿过破窗户的呜咽声,角落里癞皮狗啃骨头的咯吱声,还有钱癞子隐约的鼾声。
澈儿慢慢蜷缩进冰冷的草堆里,身体冻得发抖。
黑暗中,他咬紧牙关,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
远处冯府的烟花仿佛还在他眼前闪烁。
但那光芒带来的不再是温暖,而是刺骨的寒冷和一种名为“恨”的东西。
这东西像藤蔓的种子,在这一刻,深深地、狠狠地扎进了他幼小的心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