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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的好爹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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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顺二年,夏末
午后,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紫檀木桌面上织就一张慵懒的光网。
冯言夏盘腿窝在羊毛坐褥里,小小的身体被暖意烘烤得骨头缝都透着酥软。
伪装“聪慧婴儿”的日常,耗神费力,带来一种精神上的疲惫。她半阖着眼,意识在暖意中沉浮。
一抹逆光的剪影闯入眼帘。
贺由斜倚窗边,身姿颀长。
暗紫云纹锦袍勾勒出宽肩窄腰,墨黑长发一半用素雅银环松松束在脑后,一半随意披散,几缕精心捻成的细辫垂落额角,辫梢缀着的莹白珍珠在斜阳下折出细碎温柔的光晕。
他单手撑着下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格外清晰。他的目光投向庭院深处,眼神放空,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落寞的沉静。
这神情让冯言夏心头微微一紧,贺由有心事。
她慢腾腾地在软垫上扭动,像只笨拙的毛毛虫,默默蹭到桌沿。
柔软的小手抬起,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光滑的桌沿。
“咚。”清脆的声响敲碎了沉寂。
贺由如梦初醒般转过头,脸上条件反射般浮起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的微笑:“哟,我们夏夏睡醒了?”那笑容未达眼底,如同精致的面具。
他放下手,下意识哄道:“来,夏夏过来……”话一出口,他自己先失笑摇头,“看我昏头了,夏夏哪懂这些…”说着便要起身去抱女儿。
但冯言夏先一步动了!
手脚并用地在宽大桌面上快速爬行!目标明确,直扑床沿的贺由!
她猛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毫无保留地望进他微微睁大的凤眼深处。
接着,她咧开嘴,露出一个纯粹无比的笑容。嘴角高高扬起,露出洁白的乳牙,眉眼弯弯,盛满了午后的阳光。
没有伪装,没有算计,只有最本真的、想要靠近的喜悦。
贺由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屋内静得出奇。
他脸上的错愕凝固一瞬,随即,眼底涌上陌生又新鲜的惊奇。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平摊在冯言夏面前,声音带上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轻快和,期待?
“夏夏…听得懂吗?那么,”他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带着顽劣的弧度,“帮爹爹个忙?”
冯言夏心头警铃大作!
“夏夏,”贺由压低声音,眼神亮晶晶,坏笑,“去把你娘藏在书房暗格第三层左边那个小铁盒里的兵符,悄悄拿来给爹爹瞧瞧?”他语速极快,指令复杂,像测试,又像玩笑。
冯言夏:“…………”
她只是困惑地歪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写满听不懂,小嘴微张,眉头皱起小疙瘩,粉嫩的脸颊垮下来,一副CPU过载宕机的小可怜模样。
“噗嗤!”贺由绷不住,笑出声来。笑声清朗恣意,瞬间冲散落寞。
他伸出手,不再是试探,而是一把将冯言夏捞起,紧紧抱在怀里!
“哈哈哈!夏夏真聪明!能听懂些爹爹的话了!”他胡乱揉搓她软嫩的脸颊,声音充满纯粹的喜悦,“快些长大吧!长大就能帮爹爹打理家业咯!你娘啊,满脑子都是练兵打仗!”
他抱着她轻转小半圈,锦袍划出利落的弧度,嗓音是对冯钰毫不掩饰的纵容偏爱,“她不管琐碎账目不要紧,你爹我呀,可是贺氏这一辈里的头一份儿!应付得过来!只不过——”
他低头看向怀里皱着小脸的冯言夏,眼神亮得惊人,“要是我们家夏夏长大后能接过去,爹爹就可以专心陪着你娘到处游玩了,让她省心省力,岂不是更好?嗯?”
“唔……”冯言夏被揉得晕乎乎,不满哼哼。
贺由这才惊醒,小心翼翼放她回桌面,细心地在她身下叠软锦垫高。
他将下巴轻轻搁在桌面边缘,视线终于平齐她那双圆溜溜、带着探究懵懂的大眼睛。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逆着斜阳金辉,贺由那双眼里此刻蕴藏无数细小的星辰,他近乎耳语地喃喃:“夏夏…什么时候才长大呢?”
“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女儿的眉眼,带着初为人父的笨拙与真挚的想象,“有爹爹和你娘亲在这儿摆着,样貌怎么也差不到哪去!脑子…”他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浓,不容置疑的骄傲,“我贺由和冯钰的孩子,能是个傻的吗?”
“爹爹啊…私心里可盼着你性子要张扬些,像火苗儿那样旺旺地烧起来才好!”
他微微探身,话里是全然爱护,“千万别学外面那些闺阁小姐,扭扭捏捏憋屈自己!记住了,天塌下来有爹娘给你撑着!咱家人不惹事,也绝不怕事!不能受一丝委屈!”
贺由越说越带劲,眼神灼灼:“夏夏大了……会喜欢什么样的儿郎呢?”眼中闪过京城才俊剪影,又傲然否决,“甭管哪家的公子,只要我的夏夏瞧上眼了,”手指无意识在桌面轻点,“有爹娘在,没有牵不到我夏夏手上的红线!我贺由的女儿,便是配上最好的,那也是理所应当!”
窗边暖光笼罩贺由,发辫明珠折出温柔光晕,将他浸染在一种近乎圣洁的暖意里。
不是伪装审视,不是冰冷试探,是毫无保留、滚烫的父爱,赤裸裸捧到她眼前。
前十几年渴求而从未得到的——被看见、被记住、被毫无保留地爱着,如今霸道地撞进她怀里。心防悄然裂开深痕。那个被压制的、属于“冯言夏”的归属感,如春雷惊醒的种子,破土而出,疯狂汲取这迟来的温暖。
至少,为了他们…
念头清晰升起,带着决绝
…我要真正成为他们的“夏夏”,哪怕我不属于这里,哪怕将来未知…她决定接受身份,回应这份迟来的亲情。
念头落定的瞬间,仿佛身体深处最后的枷锁解开,灵魂的滞涩感、被排斥感骤然消失,一种水到渠成的轻盈流遍四肢百骸。
禁锢消失了吗?不,只是初步的融合。
她的灵魂与身体,在决定接受身份的刹那,找到了此间宇宙该有的和谐频率。
但融合不等于一步登天。
她要走路说话,仍需像真正新生儿般学习成长。
不过她现在有一件非常想做的事!
她盯着贺由亮得灼人的眼眸,深吸气。调动全部意念,像工程师给陌生躯体重新编程,找回“说话”这项刻入骨髓却生疏的技能。嘴巴张合,软腭震动,气流通过喉腔,这一切如此陌生。
“……di……”声带摩擦,模糊杂音。
“……de……”气流短促冲出,慌乱截断。
冯言夏急得小脸通红,憋着气,腮帮鼓起,喉咙发出急躁“咿咿呀呀”。
这异常举动惊醒贺由。
“夏夏?怎么了?!”慌乱取代笑容,他条件反射架起她抱进怀里,“是不是肚子不舒服?是不是要便便了?芳娥——!”他扬声欲喊,手臂用力准备抱走。
冯言夏身体因挣扎前倾,抓住稍纵即逝气流,舌尖抵上上颚,一个清晰清脆、带着奶气的童音炸响:“爹!”
贺由动作凝固。胳膊僵在半空,脸上慌乱凝固成一片空白。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我……幻听了吗?”
贺由声音颤抖,他小心翼翼放低她,脸对脸,确认声音来源,“夏夏,夏夏?再,再叫一声?”
冯言夏看着他难以置信、呆滞愚蠢的脸,胸中那口气顺畅、更清晰地吐出:
“爹爹!”
世界慢放。
贺由石雕般凝固三秒,猛地回魂!
他二话不说,抓起桌上织锦软布,手忙脚乱地就把她连头带脑裹成蚕宝宝,简直就像在打包货物。
下一秒,他抱着这团“货物”转身冲出小屋去
“贺由——!!”
回廊下的芳娥眼见贺由抱着裹得严实的冯言夏冲向大门,忙尖叫追赶,“贺老爷!贺由!你等等!你跑什么!小心风灌着了小姐!”
贺由充耳不闻,足下生风冲向府门!
“老爷!你疯了不成!酉时都要到了!天都要黑了!你看看时辰!你看看风!”芳娥追到门口险险拦住,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贺由怀里只露一双懵懂眼睛的冯言夏,“你,你抱着大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家主千叮万嘱让你小心!最近外面…”
她猛地刹住,瞥了眼紧闭大门,压低声音,焦虑警告,“…不太安生啊!”
贺由被挡,脚步戛然而止。低头看女儿,抬眼望擦黑天色,狂喜被一丝理智艰难压下。他想起冯钰临行时的嘱咐。
“再说了!”芳娥抓住机会,语速飞快,“让仆从骑马去军营递个话!快得很!家主知道了,今天回不来,明儿一大早铁定赶回来!再急也不在这一时!现在酉时都到饭点了!奶娘早就按着小姐这长牙的情况准备好了,煮了肉末豆腐软饭,蒸好了蛋羹,还有胡萝卜泥!想断奶得一点一点来!这会儿都该凉了!小姐的肠胃要紧!”
好吃的?!冯言夏精神一振,哪怕裹成粽子,也努力挣扎两下!
贺由看着怀里扭动小人儿,又看焦急芳娥,脸上挣扎片刻。
终于,呼出一口灼热气息,冲动压下。他小心翼翼、万分不舍地把“蚕宝宝”递给芳娥。
“小心!快抱进去!别让她吸了凉风!”声音急切却不再鲁莽,“立刻…立刻派人去军营!骑最快的马!告诉冯娘!就说,就说夏夏开口了!喊爹爹了!让她务必要回来!”语速极快,激动的手微微发抖。
芳娥松气,接过来护紧怀里,一边朝后院走,一边利索应声:“知道了!这就去!你快回屋里去!”
贺由目送她们消失回廊深处,猛地转身,步履如风冲向书房,仿佛要亲自书写加急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