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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废宫里的忽兰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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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兰曾一遍遍告诉自己:
那个贵族小孩不会来的。
大顺的皇帝昏聩暴虐,视人命如草芥。
大顺的朝廷虚伪贪婪,无人为惨死的乌洛族人发声。
大顺的贵族锦衣玉食,怎会真心帮助他这样一个在泥泞里挣扎、满身污秽的“野崽子”?
中原人所谓的“富饶慷慨”、“礼教仁义”,不过是粉饰太平的谎言!他早已看透!
“我只是为了我的项链。”
草原的遗子再次对自己说,声音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
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为即将踏入的未知险境寻找一个足够“合理”的借口。
支撑他活过这两年的,唯有那焚心蚀骨的仇恨。
可那晚,那点微弱却真实、带着善意的暖意,竟如同顽强的冰原苔藓,在他心防的裂缝里悄然滋生。
最终,对那串象征着与父亲血脉相连、承载着最后尊严与温暖的狼牙项链的执念,压倒了一切复杂的、连他自己都理不清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冻得喉咙生疼。
他像一道真正的、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冰冷刺骨的墙根,利用他对皇宫每一条偏僻小径、每一处断壁残垣的烂熟于心,以及血脉中流淌的、属于草原猎手的敏锐与潜行天赋,悄无声息地在黑暗的宫殿群中穿行。
寒风卷着雪沫,成了他最好的掩护。
…………
当他终于抵达那条偏僻的、几乎被遗忘的回廊时,借着廊下昏暗灯笼的微光,他看到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冰冷的石阶上,双手托着腮帮子,对着空气嘟嘟囔囔地生闷气。
“哼!不来就不来!亏我还特意带了药!还带了点心!冻死我了!下次再也不管你了!”
“可是…他好像真的很可怜…”
那些抱怨的话软软的,孩子气十足,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忽兰紧绷的心弦。
没有一丝恶意,只有一种被辜负的委屈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担忧。
忽兰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他立刻警惕地伏低身体,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孤狼,竖起耳朵,屏住呼吸,仔细捕捉着周围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风声、雪落声、远处模糊的乐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埋伏的气息,没有隐藏的脚步声。
两年的苟且偷生,他早已将“排查危险”刻进了骨子里,成了近乎本能的习惯。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
十岁的自己,即使这两年饿得瘦骨嶙峋,骨架也比她高大结实不少。
看着那个毫无防备、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小女孩,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她打不过我。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带来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
头一次,面对一个大顺的人,他心中翻涌的不是冰冷的恐惧或灼热的怒火,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带着点酸涩的复杂情绪。
紧绷了两年的神经,在这一刻,竟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懈。
甚至,一丝恶作剧般的、属于孩童顽皮的冲动,悄然滋生。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准备扑食却又带着点试探和顽皮的小兽,悄无声息地从冯言夏背后的阴影里滑了出来,然后猛地在她身后站定!
“啊!”
冯言夏被身后突然出现的黑影吓得浑身一哆嗦!
她猛地回头,正对上忽兰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亮、带着点野性未驯的眼睛。
看清是他,惊吓瞬间变成了巨大的惊喜,小嘴微张,刚要开口唤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笨拙的,得意?
眼前的人,不再是之前那个弓着背、满身是刺的绝望狼崽,倒像是……变回了一个带着点别扭和试探的普通小孩。
“你吓死我了!”
冯言夏故意板起小脸,叉着腰,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却彻底暴露了她的开心。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忽兰身上那股像刺猬一样竖起的、冰冷的尖刺,似乎软化了一点点。
“项链。”
忽兰的声音依旧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像块冻硬的石头。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手里那个一看就极其华贵、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乌木盒子。
冯言夏赶紧把盒子递过去。
忽兰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在指尖快要触碰到那光滑盒面的瞬间,猛地停住了。
他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污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背上布满冻疮裂口、甚至有些地方还在渗血的手,再看看那个精致得如同艺术品般的木盒,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强烈的窘迫和难堪。
他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别开脸,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你打开。”
这不仅仅是难堪。
两年的囚徒生涯,早已教会他怀疑一切。
一个有着那样惨痛经历的人,怎会如此轻易放下防备与仇恨?
谁知道这看似无害的小木盒里,装的是项链,还是毒粉与暗器?
就像那个骤然砸下的玉盏,包裹着甜蜜的谎言,内里却是致命的杀机。
他无法断定。
既然是她主动插手,那就让她自己打开吧。
冯言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和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警惕,心中了然。
她没有说什么,顺从地、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盒盖。
修复一新的狼牙项链静静地躺在柔软的深蓝色丝绒衬垫上,即使在昏暗的廊灯下,依然难掩其惊心动魄的华美与力量感。
乌黑油亮、细密编织的皮链散发着草原的深沉气息。
那颗最长的上獠牙被银光闪闪的托座稳稳包裹,那托座被打造成一个栩栩如生、仰天咆哮的狼首形态,上面錾刻着极其精细的、象征力量与守护的卷草纹和狼爪痕纹路。
两颗下獠牙对称分布,牙根处的小银托呈锐利的矛头状,点缀着细密的点状星辰纹。
几颗浑圆的小金珠如同黑暗中的星火,在乌黑的皮链和银亮的托座间跳跃出温暖而尊贵的光芒。
这完全超出了忽兰的想象。
最初的项链,不过是父亲用坚韧的牦牛皮绳串起几颗狼牙,牙根处简单包了一层薄银,再串上几颗在天山脚下捡到的、颜色各异的玛瑙石。
乌洛只是个中小型部族,没有多少贵重矿石存货,比起饰品工艺,族人们更关心的是如何熬过漫长严酷的冬季。
而眼前的项链,其工艺之精湛、设计之华美、用料之考究,远超他所见过的任何饰物,甚至超越了乌洛人想象的极限。
这份用心,这份远超材料本身价值的精致与贵重,像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进了他的心底,带来一阵尖锐的酸楚。
忽兰彻底愣住了。
他想象过很多种可能——
也许是敷衍了事随便粘了一下,也许是修得歪歪扭扭、勉强能用……
但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完美!
这样的昂贵!
这华美得如同神物的项链、眼前衣着光鲜亮丽如同小仙童的女孩、还有她颈间那明晃晃闪动着金光的璎珞锁…
这一切,与穿着破洞脏污旧宫服、如同乞丐般站在破败回廊里的自己,形成了极其刺眼、令人心酸到窒息的对比。
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堵住了他的喉咙,眼眶瞬间发热。
这是仇人的子民给他的东西!
他该拿吗?怎么拿?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形火焰灼烧着。
冯言夏看着忽兰脸上变幻的表情——
那窘迫、挣扎、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屈辱的样子——
让她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在初中,钱凌月第一次向她伸出友善的手时,那个早已习惯被遗忘、不再对他人抱有希望的自己,也是这般的手足无措和不敢相信。
她轻轻合上盒盖,声音放得特别轻柔,像是怕惊扰了一只受惊的、随时会逃走的幼鹿:
“这里好冷啊,风太大了。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好不好?不然,我下次想偷偷找你玩,都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你。”
她眨巴着大眼睛,带着一丝天真和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