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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废宫里的忽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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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言夏趁着他自己在院子洗涮的工夫,已经将这座“冷宫”看得更清楚了。
她心一点点沉下去,像坠入了冰窟: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炭火,没有像样的被褥,没有食物,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地方都难找。
他这两年,就是在这种地方活下来的?靠着污浊的积水?靠着那点破布?靠着对仇恨的执念?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心头。
忽兰洗完回来,脸颊和双手被冻得通红发紫,有些地方被他自己搓破了皮,渗出血丝,但总算比之前干净了很多,露出了像麦色的肤色。
不过明显可以看出,这也不是他原本的肤色,陈年的泥垢不是一点冰水就能洗干净的。
他走到冯言夏面前,这次没再犹豫,接过了那个乌木盒子。
打开盒子,忽兰的目光再次被那串在昏暗中也难掩光彩的项链牢牢吸住。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珍视,有怀念,有震撼,还有更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在翻涌。
他有些慌乱地把脑后那头打结、脏兮兮的头发胡乱拢了拢,在角落里找了根还算光滑的树枝,笨拙地盘起来,固定在脑后,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整齐一点。
接着,他脱下了外面那件最脏、最破、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单衣,露出了里面仅剩的一件同样破旧但稍微干净点的里衣。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项链,生怕自己身上残留的污秽和水汽弄脏了这光洁贵重的物件。
冯言夏看得揪心不已。
这么冷的天,他只穿这么点单薄的里衣,怕是早就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了。
忽兰小心翼翼地拿起项链,笨拙地想往自己脖子上套。
可是那个属于中原工匠巧思的精致扣环,对习惯了草原上粗犷皮绳扣的他来说太陌生了,试了几次都没扣上,急得鼻尖都冒了细密的汗珠。
冯言夏见状,很自然地往前凑了一步。
“我来帮你。”
她伸出小小的、温热的手指,去摆弄那个小巧的银扣。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忽兰冰凉的后颈皮肤。
忽兰整个人猛地一僵,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一股陌生的暖流和触电般的战栗感同时从接触点窜遍全身。
他强忍着没有立刻躲开,身体却像被咬住后颈要害的狼崽一样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项链终于戴上了。
冰凉的皮革和打磨过的狼牙贴在皮肤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忽兰低下头,努力想看清脖子上那物的样子,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弱雪光,那狼首的银托和金珠依然清晰可见。
他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珍视,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
这东西太显眼了,戴在脖子上,简直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告诉所有人他这里有宝贝,等着人来抢!
“取下来吧…”
他声音有点哑,干涩地说。
冯言夏踮起脚尖,帮他解开了扣环。
忽兰指着那个皮套扣:
“这个,怎么弄开的?”
他必须学会自己操作。
冯言夏耐心地又演示了几次开合的动作,动作放得很慢。
忽兰看得很仔细,终于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项链放回盒中柔软的丝绒衬垫上。
然后,他走到那张承载着岁月痕迹的木床边。
忽兰掀开那叠叠得整整齐齐的乌洛旧冬衣,从衣服中间掏出了那个藏着的、灰白色的狼骨扳指。
他摩挲了一下扳指上熟悉的纹路,眼神黯淡了一瞬,然后郑重地把它也放进了乌木盒子里,紧挨着项链。
接着,他弯下腰,费力地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仿佛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般小心地将盒子塞进了那个小小的、隐蔽的缝隙里,再把地砖仔细盖好,还用脚踩了踩,确保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默默地重新穿上了那件破旧的外衣。
转过身,看到冯言夏正看着他,眼神里有好奇,也有担忧。
忽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空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始讲述起那个乌洛的悲剧。
他的声音很低沉,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滔天的仇恨,语速不快,却字字带着刻骨的寒意,讲述起承顺四年冬天那场惨绝人寰的乌洛血案——
赵桓如何因安宇承挑唆,一句话翻脸诬陷父亲□□“进献病马、图谋不轨”,安宇承如何借此将随行所有乌洛族人关进天牢日夜折磨虐杀。
他自己如何被安宇承像扔垃圾一样丢在这废弃宫殿自生自灭,又如何从被拖出去的叔父尸体上扒下这枚象征勇士身份的狼骨扳指…
冯言夏听得小脸煞白,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都因为用力而发白了。
原来那年除夕夜,自己和钱凌月感受到的诡异氛围、那些窃窃私语的“胡商染疫暴毙”传闻,其根源竟然是如此血腥恐怖的真相!
朝廷竟然把这么可怕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
而那个只见过两面的皇帝赵桓,居然是这么一个昏聩暴虐、宠信阉宦的暴君!
再从忽兰的描述里,她终于确认,那个让她本能地感到极度厌恶和危险的紫蟒袍太监,就是安宇承!
她正想追问更多细节,忽兰却猛地抬起头,像只受惊了的鹰隼,侧耳仔细听了听殿外呼啸风声中夹杂的、极其微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又抬头看了看从破屋顶缝隙透进来的、已经偏移了不少的月光,脸色骤然一变。
“时辰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待了两年,早已根据光影和声音练就了一套判断时间的本能。
冯言夏也意识到耽搁得太久了,连忙点头。
两人快步走出这间充满绝望气息的冰冷坟墓。
忽兰再次带着她,沿着来时那条更黑更隐蔽的小路往回走。
期间,冯言夏问了他从太后居住的慈宁宫到他这里的路径。
忽兰根据她的描述,想起那个在宫中地位尊贵、他曾远远见过的妇人,大致指了个方位。
冯言夏用心记下,这样她下次就可以借口去太后宫中,再找机会溜出来见他了。
又回到那个熟悉的、僻静的回廊,冯言夏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那个鼓鼓囊囊的小药囊和几块被她小心藏起来、还带着点体温的精致糕点,一股脑塞进忽兰那冰凉僵硬的手里。
“这个给你!”
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药囊!里面瓶子上都贴了小纸条,写清楚了是外用涂伤口的,还是内服治里面疼的!用法也写了!还有……这个,”
她指了指糕点,“是甜的,你尝尝!你那里肯定吃不到这个!”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心疼。
忽兰愣愣地握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带着女孩体温的药囊和糕点,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那点微弱的暖意,顺着冰冷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我走了!下次……下次我再来找你!”
冯言夏朝他用力挥挥手,不再停留,转身就朝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重华殿殿门跑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温暖的光晕里。
忽兰独自站在阴暗破败的回廊下,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
寒风卷着更大的雪片,如同冰冷的鞭子,呼啸着扑打在他单薄破旧的衣衫上,似乎要把他彻底冻僵、吹透。
他望着冯言夏最后的身影消失在透着温暖、奢华与权力的殿门后,那里是歌舞升平、象征着大顺王朝最高权柄的地方,与他所在的这片死寂、冰冷、被遗忘的废墟,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望了许久,直到那殿门的光晕似乎都模糊了,才慢慢低下头,摊开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掌。
那几块小巧精致、散发着淡淡甜香的宫廷点心,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块栗子糕凑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细腻的、纯粹的、带着栗子香气的甜味,瞬间在他冰冷麻木、长期被粗劣食物甚至饥饿折磨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这味道……太陌生了,陌生得让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
他默默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极其珍惜地把那小小的糕点吃完了,连指尖沾的一点碎屑都小心翼翼地舔干净了。
那甜味,像一颗小小的火种,短暂地驱散了口腔里的冰冷和苦涩。
宫宴快散了,人声似乎更嘈杂了些。
他想再等等,或许能看到那个身影出来。
但他不能。
散宴时人多眼杂,太危险了。
他得走了。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几乎要将他瘦削的身影彻底掩埋。
只有手里那个小小的、装着各种伤药的素布药囊,还固执地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像无边黑暗里一颗小小的、倔强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