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5、寄生鬼3 ...

  •   “头一年…最难熬…”
      “冷…没有火。”
      “那一年的冬天,本就冷得邪门,雪下得能把帐篷压塌。”
      “平日里最爱马的阿爸,看着族里冻得瑟瑟发抖的牛羊和孩子,只能咬着牙,挑上族里养得最好、最健壮的一批马,说要带着它们去大顺换过冬的粮食和布匹。”
      “一直把玉石首饰当命根子、总说‘马能值几个钱’的叔父,也头一次自己把珍藏的、压箱底的几颗宝珠拿了出来,红着眼睛说:
      ‘人家养尊处优的汉人皇帝,能看上你那些马?还得是我的宝贝才入得了人家的眼!等着瞧吧,让你们老说我捣鼓的是破石头,等大顺的王夸赞我时,你们只能干看着!’
      他硬是把最宝贵的那颗鸽子血的红宝石也带上了…”
      忽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还能看到叔父那强装得意却掩不住担忧的眼神。
      冯言夏默默听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为了能安稳过冬,乌洛族的男人们,把各自最珍视、最宝贵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只希望能为族人换取一线生机。
      那不仅仅是物品,也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的希望。
      “平日里阿爸那像山一样高大挺拔的背影,在皇宫门口对着那个没根的东西时,第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最骁勇、平日里天天把自己与棕熊搏斗的经历挂在嘴边、恨不得刻在脸上的叔父,也第一次低下了高傲的头颅,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下气地请求、赔笑…”
      忽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骨的屈辱。
      冯言夏知道,他说的“没根的东西”就是那个紫蟒袍的太监安宇承。
      “结果!结果换来的是那样的结果!”
      再次回想起那日暖阁里的血腥与背叛,忽兰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眼中瞬间燃起暴怒的火焰,抱着手炉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他猛地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平复下来,但声音里的恨意依旧如同冰锥般刺骨。
      “前几日…我是活活熬过去的。我还抱着可笑的侥幸心理,万一,万一过两天阿爸叔父他们就被放出来了呢?”
      “这么大的动静,都说大顺的人受过圣贤教化,最讲礼义廉耻,总该有人为我们说句公道话吧?总该有人看不过眼,站出来伸张正义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绝望。
      “但等到我饿得眼前发黑,晕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饿晕过去…还是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求生的本能像野兽一样在胃里嚎叫。”
      “我闻着食物的气味,像条饿疯了的野狗,偷偷摸摸地爬到了膳房后面。趁人不注意,偷到了一个冷硬的、掉在地上的素饼。”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还在心里小声念叨: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饿急了,不是想偷东西,等阿爸被放出来,我一定十倍百倍地赔给你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概半个月?我也记不清了,时间在那时像凝固了一样。期间饿昏过好几次,每次醒来都觉得身体更冷一点。”
      “天越来越冷了,雪下个不停。”
      “我要等阿爸出来,我不能先被冻死在这个鬼地方。”
      “于是我拖着冻僵的腿,走了一天,像只找窝的野兔,终于找到了这个废弃的宫殿。”
      “只有这里,没有一个人来,不会有人像赶野狗一样赶我走…我就在这里…呆着了…”
      忽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疲惫。
      “我靠着冰冷的墙根休息,听见了外面有车轮碾过雪地的声音,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我听到他们提到了‘乌洛’!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以为是阿爸他们被放出来了,来找我了!我连滚带爬地想冲出去…”
      他的声音突然哽住,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又看到了那令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但我看到的…是运死人的板车…”
      “我看到了盖尸布下,垂落出来的一只手…那只手上…戴着我极其熟悉的、属于我叔父的、狼骨扳指!”
      忽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心神撕裂般的痛苦。
      “那枚扳指是他亲手用狼腿骨磨的,上面刻着我们乌洛的山神图腾!我不可能认错!”
      “然后…然后我就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他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冰冷。
      “我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多愚蠢!竟然还幻想仇人会大发慈悲放我们走?”
      “恨…像滚烫的岩浆一样冲进我的脑子!”
      “就算被打死!我也要冲上去!把扳指抢回来!那是我叔父的东西!是乌洛的东西!不能被他们玷污!”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这件事后…我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他猛地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眸里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我要…亲手报仇!”
      他一字一句地说。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立刻噤声,眼神锐利地扫向冯言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试探,观察着她的反应。
      看到冯言夏脸上只有凝重和一丝悲悯,并无惊骇或厌恶,他才像是松了口气,继续用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语调说下去。
      “但活下来,好难……”
      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破旧的衣服,仿佛又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
      “最开始…能摸到裹尸的破麻布…就盖着…当被子…”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后来…学狐狸,找窝…掏干草…洞里、墙角,凡是能挡点风的地方…”
      “偷了几次饼…被抓住了。”
      “那些人…往死里打我…棍子、拳头、脚…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后来他们就防着我了…再也偷不到了…”
      “饿极了…耗子洞都挖…雪地里翻找发霉的干果子…”
      “运气好…能在倒馊水的地方…捡到点别人啃剩的骨头…偷偷啃…偷御膳房扔掉的、长满绿毛的烂菜叶子…”
      “水…就靠这个,”
      他指了指那个破水缸。
      “接雪水…接雨水…”
      “我早就摸清了宫里存水的大缸和井在哪…可那里总是有人守着…我弄不到…”
      冯言夏这才注意到,水缸边缘有道不显眼的裂缝,水正从那里缓慢地渗漏出来。
      “身上…总是伤…”
      “被人撞见就打…那些太监、侍卫…他们没直接杀了我…就是想拿我出气!”
      “就是想,想看我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爬!想看我活活饿死!冻死!想看我受尽折磨!屈辱地死掉!”
      他指了指自己冻裂流脓的手,又撩开额前枯草般的头发,露出额角一道几乎淡去、却依旧狰狞的旧伤疤。
      “痛…只能忍着…没有伤药…没有吃的…伤口好得很慢…只能多躺着…”
      “躺睡着了,就不觉得那么痛了…”
      每一句都轻描淡写,像在描述旁人的事。
      没有哭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彻底磨平了棱角后的麻木叙述。
      那麻木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冰冷刺骨的恨意。
      忽兰说完最后一个字,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深深地垂下头,下巴几乎抵在怀里那个温热的小铜炉上,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炉壁上的缠枝莲纹。
      【寄生鬼】
      冯言夏的脑海里,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出这三个字。
      她还在那个冰冷灰暗的现代世界时,曾无数次用这三个字自嘲,认为自己就是一个不被看见、不被承认、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寄生鬼,寄生在那个根本不承认她存在的世界里。
      而如今,早已在顺朝有了新家、有了父母、有了朋友、有了崭新人生的她,再一次想起了这三个字。
      不再是形容自己,而是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眼前这个男孩的处境。
      忽兰,何尝不是这金碧辉煌的大顺深宫里,一个被所有人遗忘、在阴暗角落里挣扎求生的寄生鬼呢?
      冯言夏低下头,看着自己干净柔软的锦缎袖口,又抬头看向忽兰那身破烂单薄、沾满污垢的旧宫服,心中豁然开朗。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初次见到忽兰时,会莫名地觉得他与自己相似。
      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那种不被世界接纳的疏离感,那种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本能……她太熟悉了。
      想帮助忽兰的情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
      这不仅仅是怜悯之心,更多的是,她想伸出手,去拉一把那个曾经同样深陷泥沼、孤立无援的自己。
      就像当年,在那个冰冷的雪天里,钱凌月向她伸出了手,塞给她一块带着体温的巧克力,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
      这一次告别时,冯言夏没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忽兰面前,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将那个还散发着温热的小铜手炉,塞回他不再冰凉僵硬、却依旧布满伤痕的手里,看着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对抗这冰冷世界的火种。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