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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冷宫薪火4 ...

  •   忽兰看着那盆清澈温热的洗澡水,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污垢、油腻发亮、破衣烂衫的身体,整个人都僵住了。
      作为草原儿女,他对男女之防的概念本就不似中原人那般严苛,此刻的窘迫更多源于一种强烈的、深入骨髓的自惭形秽——
      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浸透了污泥和血污的破布,会玷污了这盆珍贵的、如同圣水般的清水,也玷污了对方这份纯净无瑕的好意。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攥住破烂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发不出声音。
      冯言夏看穿了他的心思,作为一个灵魂来自现代、思想开放的女孩,她只觉得这小孩太别扭、太敏感。
      在她眼里,十岁的忽兰就是个需要照顾的弟弟,脏了洗洗干净天经地义,而且洗干净了,她下一步计划才能实施。
      “哎呀,磨蹭什么!”
      她故意板起小脸,叉着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像个小大人。
      “水凉了就白烧了!快点进去,我转过去背对你!我不偷看!”
      说完,她真的立刻转过身去,面对着布满灰尘的墙壁,还用手捂住了眼睛,只从指缝里留出一点微不可察的余光,保证安全。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脱落的声音,带着迟疑和笨拙。然后是踏入水中的轻微哗啦声,水波荡漾开来。
      冯言夏这才放下手,走到澡盆边,忽兰依旧保持着上半身背对着她的姿势。她卷起袖子,拿起一块胰子,在温中带点烫的水里用力搓揉着,细腻洁白的泡沫渐渐在掌心堆积起来。
      “头低下来,闭眼。”
      她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忽兰迟疑了一下,身体微微僵硬,最终还是顺从地低下头,闭上眼睛。
      温热的水流带着舒适的力道,从头顶温柔地淋下,冲走了发间厚重的灰尘和冰冷的油腻感。
      紧接着,一双带着暖意的小手,带着细腻滑腻、散发着淡淡草木清香的泡沫,轻轻揉上了他的头皮。
      那触感陌生而奇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的温柔,像羽毛拂过,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冯言夏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涩。
      手指穿过忽兰干枯打结、沾满污垢、如同枯草般的发丝,耐心地揉搓着,泡沫迅速变得浑浊发黑。
      这感觉对她而言新奇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冰冷灰暗的现代世界,她是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弟弟的。
      她曾在门缝里偷偷看到妈妈也是这样温柔地给弟弟洗头,弟弟闭着眼睛,咯咯地笑,水珠溅得到处都是。而她,只能像个幽灵一样躲在门后,看着那份不属于她的温暖。
      她也曾幻想过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小狗,给它洗澡、梳毛,拥抱那份毛茸茸的、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温暖。
      但残酷的现实是,连动物都对她“特殊对待”——要么完全无视她的存在,要么像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般狂吠不止(尤其是黑狗),仿佛她是闯入它们世界的异物。
      最终,这个卑微的愿望也只能在心底腐烂、放弃。
      此刻,手指间是忽兰粗硬的发丝和温热的头皮,鼻尖萦绕着胰子淡淡的草木香和温热的水汽,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给大型犬洗澡”的既视感,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笨拙的照料,对她而言,竟也是一种迟来的、与“同龄人”相处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体验。
      前世虽然和钱凌月是唯一的朋友,但深入骨髓的自卑让她从未敢踏足钱家那富丽堂皇的宅邸,更遑论如此亲近地互相照料、分享生活的点滴。
      温热的水流和那双带着笨拙关怀的小手,像小小的、无声的白蚁,悄然侵蚀着忽兰心中那扇已经被推开了部分的、沉重的门。
      游牧民族很少在冬天这样奢侈地用热水洗澡,通常只在暖和的季节去河边清洗。
      上一次有人这样仔细地、温柔地帮他洗头……还是娘亲。
      一股混杂着巨大温暖和尖锐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鼻尖,让他喉头哽咽,眼眶发热。
      长久以来仍在苦苦坚守的、名为仇恨和警惕的坚硬外壳,在这氤氲的热气和轻柔的揉搓下,无声地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有柔软的东西正从中流淌出来。
      “…那条狼牙项链对我很重要,”
      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闷,带着水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倾诉。
      “是我和阿爸一起去狩猎时遇到的孤狼。那匹狼很凶,偷袭了阿爸扑上去咬他……”
      “我那时才七岁,吓坏了,但看到阿爸受伤,就什么也顾不上了,抓起阿爸掉落的匕首就冲了上去……”
      他的声音渐渐平稳,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平静,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荒原。
      “我杀了那匹狼,自己也受了伤。阿爸抱着我,说我是他的小勇士。”
      “后来,他亲手把那狼最尖利的獠牙取下来,磨光滑,用最好的皮绳串好,挂在我脖子上。”
      “他说,这是勇气的证明,是长生天赐予勇士的护身符……”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那是我剩下的唯一与阿爸有联系的东西了…谢谢你,不但把它修好了,还修的那么…那么好。”
      他指的是冯言夏上次帮他修复项链的事,那份用心和贵重,他一直记在心里,却还没好好对她道谢。
      “那天我还放了个扳指在项链盒子里,你应该看到了。”
      忽兰主动找起了话头,仿佛打开了话匣子。
      “那是我叔父的狼骨扳指。”
      “我叔父……他特别宝贵那枚扳指。”
      忽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追忆的色彩,甚至带着点笑意。
      “他跟族里其他人不一样,天生就对骑马射猎兴致缺缺,反倒是对那些亮晶晶的石头、精巧的首饰着了迷。”
      “他年轻时胆子大得很,不听劝阻,偷偷跟着一队路过的商人离开乌洛,跑到大顺来,在中原一待就是三年!就为了学怎么打磨宝石、怎么打制漂亮的首饰!”
      “把阿爸气得……好几次都扬言要骑上他最快的那匹马,冲到大顺把叔父绑回来!”
      讲到这里,忽兰不自禁地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虽然叔父喜欢捣鼓珠宝,像个‘不务正业’的,但他可是族里最骁勇的男人!没人不服气!”
      忽兰的语气带着骄傲。
      “他回来后,有一次为了寻找族里传说中天山神女眼泪化成的宝珠,一个人策马跑到了天山脚下。”
      “结果……遇到了棕熊!那熊站起来比两个叔父还高!可你猜怎么着?他硬是凭着手中的弯刀,跟那熊周旋了大半天,最后虽然浑身是伤,硬是逃了出来!”
      “回来的路上,他搏斗的伤口一直流着血,引来了狼群……”
      忽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紧张。
      “叔父他在马背上,取下弓箭,一箭就射中了头狼的眼睛!狼群立刻散了。”
      “可叔父反而上头了,觉得不解气,硬是追上去又射杀了一头掉队的狼,然后把那狼的腿骨拆了回来,亲手打磨,做成了这枚扳指。”
      “他说,这是纪念他那次死里逃生的战斗,也是他勇气的象征。”
      忽兰的嘴角又扬了起来。
      “后来叔父天天把这件事挂在嘴边吹嘘,说得族里人耳朵都起茧子了,见了他就躲。”
      “可没被熊杀死的叔父……”
      忽兰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带着冰冷的恨意。
      “却死在了大顺的牢房里…尸首不知被扔到了哪个乱葬岗…我只留下了这枚他最宝贵的狼骨扳指……”
      冯言夏对他来说已经是特殊的存在,他可以对她有私心,可以分享这些带着温度的回忆,但那份国仇家恨,如同深埋地底的根,永远无法拔除,也无法绕过。
      接着,忽兰又调整了语气,像是要把那沉重的恨意暂时压下。
      他断断续续地讲起了草原上的其他事情:
      篝火边听老萨满讲故事的夜晚,赛马时风驰电掣的快感,叔父用新鲜羊奶和野蜂蜜做的、香浓得让人想吞掉舌头的奶酪……
      话语不再像之前讲述苦难时那般沉重麻木,反而透出一种久违的、属于孩童的生动和向往。
      他心里的防备,在这一刻,至少是对着眼前这个帮他洗头、给他带来温暖的女孩,终于彻底地、别扭地,放下了些许。
      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冰冷的墙壁,也模糊了某些尖锐的棱角,只留下一种奇异的、带着暖意的宁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冷宫薪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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