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春泥与墨痕 ...

  •   承顺七年的春天,带着料峭的寒意,如同蹒跚学步的孩童,试探着融化了宫墙根最后几块顽固的残雪。
      废宫那方被遗忘的天地,在忽兰日渐灵巧的双手和冯言夏持续不断的“补给”下,悄然发生着细微却令人欣喜的变化。
      篝火依旧在砖石垒砌的简易火塘里跳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空气,驱散着角落的阴冷,但已不再是唯一的取暖源。
      角落里那个废弃的小膳房被彻底清理出来,灶台积年的油污被刮净,炉膛里重新填上了干燥的柴草。
      储水的大缸被忽兰用冯言夏带来的、混合了糯米浆的泥灰仔细修补好,不再渗漏,此刻盛满了清澈见底的井水。
      忽兰穿着那身靛蓝色的“行头”,已经能像真正的杂役太监一样,在清晨薄雾未散或黄昏暮色四合、人迹稀少时,稳稳地提着沉重的水桶往返于废宫与最近的井台之间。
      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紧张,变得熟练而从容,带着一种“当差”的沉稳。
      他甚至用捡来的碎石和废弃砖块,在膳房一角垒了个简陋的木架,上面晾晒着他用自制弹弓打下的麻雀和从鸟窝里掏来的鸟蛋。
      (虽然冯言夏对此表示过嫌弃,但忽兰用篝火烤熟后递给她,她尝了一口……嗯,外焦里嫩,真香!)
      他用冯言夏夹在《千字文》里带来的那把低调却异常锋利的匕首(钱凌月“友情赞助”的),砍下废宫院落里疯长杂树的枝条,削去枝叶,晒干后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小膳房角落,成了新的、源源不断的柴火储备。
      冯言夏每七日一次的“探视”,如同灰暗天幕上定期划过的流星,成了忽兰生活中最明亮、最值得期待的刻度。
      她会带来崭新的火折子(天气转暖,炭火需求锐减,但引火依旧需要),替换下那个用得油尽灯枯、外壳都磨得发亮的旧壳。
      她会带来新鲜出炉、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糕点(太后赏赐的食盒成了固定补给),有时是钱凌月偷偷塞给她的、包装新奇、味道古怪的西域零嘴。
      她还会带来干净的、浆洗得发白的布条,让他替换包头巾和简单处理那些因劳作或攀爬新添的细小伤口。
      两人相处时,那层因国仇家恨而生的、厚重的坚冰,在篝火持续的暖意和日常琐碎的分享中,被无声地消磨着、融化着。
      忽兰会沉默地接过冯言夏带来的东西,动作却不再像最初那样充满警惕和抗拒,甚至会笨拙地提醒她:“你…手上有墨。”那是她练字时不小心蹭上的。
      冯言夏则会叽叽喳喳地讲府里的事情:
      母亲冯钰新得了一匹烈马,驯服时如何惊险刺激,马蹄几乎擦着她的鬓角飞过。
      父亲贺由又折腾了什么新发型(虽然冯言夏觉得有点臭美,但不得不承认衬得他更俊朗了)。
      钱凌月打算盘珠子越来越快,噼啪作响,快把她眼睛都晃花了……
      她甚至开始教忽兰一些简单的顺朝话,纠正他生硬古怪的发音。
      篝火旁,一个教得认真,小脸绷得紧紧的;一个学得专注,眉头微蹙,浅灰色的眼眸紧盯着她的口型。
      沙哑的诵读声、生涩的跟读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殿宇里静静流淌,竟也透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情。
      …………
      然而,开春也意味着冯言夏悠闲“放风”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她重新被严格的武艺训练和繁重的启蒙课程填满。
      在钱府宽敞明亮的书斋里,她和钱凌月一起,跟着钱世安重金聘请的老学究摇头晃脑地念着《三字经》、《百家姓》,接着去年的进度,开始艰难地向《论语》迈进。
      冯言夏仗着前世记忆,对文字的理解远超同龄人,常常能说出些让老学究也为之侧目的见解。
      但她的毛笔字依旧写得像鬼画符,歪歪扭扭,墨团点点,气得老学究吹胡子瞪眼,连声哀叹“暴殄天物”。
      钱凌月则在算学上展现出惊人天赋,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心思却常常飘到铺子里的账本上,盘算着盈亏。
      在钱府书斋弥漫的墨香和枯燥的诵读声中,冯言夏看着窗外抽芽的嫩绿柳条,心思却飘到了那座冷清的废宫。
      忽兰七岁就被囚禁,乌洛的文字他或许认得几个,但中原文字肯定一窍不通。
      在这个世界,不识字,就如同睁眼瞎,寸步难行。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生根发芽,日渐清晰。
      再次进宫时,冯言夏的袖袋里除了糕点、火折子,还多了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千字文》。
      她把书递给忽兰:“喏,识字!不识字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连告示都看不懂,多憋屈!”
      忽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书,触手光滑的纸张上印着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字块。
      这些陌生的符号,对他而言如同天书。他翻开书页,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排列的墨迹,眼神有些茫然,深处却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他点点头,声音低沉却坚定:“学。”
      只是,练武的汗水浸透了衣衫,课业的繁重压弯了笔杆,冯言夏进宫探望的间隔被无情地拉长到了半个月一次。
      每次出发前,父亲贺由总会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用金线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锦囊,锦囊口用一种特殊的黑色胶泥严密封着。
      贺由深邃的凤眸看着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夏夏,这个,务必亲手交给太后娘娘。事关紧要,不可假手于人,更不可私自打开。”
      冯言夏偷偷观察过那胶泥,里面混着极其细密的墨粉,只要有人试图拆开,墨粉必定会沾染手指甚至衣袖,痕迹明显且一时难以清除。
      冯言夏撇撇嘴,知道这是父亲防着她(也是防着路上意外)的手段,只能压下猫抓似的好奇心,小心地将锦囊贴身藏好。
      她把锦囊交给太后时,太后总是神色如常地收下,从不当着她的面拆看,只是温和地问她几句近况,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仿佛能看透她心底那点小小的不甘。
      冯言夏心里痒痒的,却也无可奈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