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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春泥与墨痕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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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废宫,教学成了新的主题。
冯言夏指着《千字文》上的字,声音清脆:
“天、地、玄、黄……跟着念!天!地!玄!黄!”
她教得简单粗暴,不求甚解,只求认字。
忽兰学得极认真,用削尖的树枝在积满灰尘的地上一遍遍划着,力道重得像要把字刻进石头里,刻进心里。
冯言夏带来的火折子用得飞快,除了生火做饭,忽兰晚上也会借着篝火摇曳的光亮,凑近书页,对着那些模糊的字迹,艰难地辨认、记忆,眉头紧锁,如同面对一场无声的战役。
看着忽兰在院子里敏捷地爬上光秃秃的树干掏鸟窝,检查他设下的简易陷阱(用树枝和草绳做的套索),冯言夏曾心血来潮想抓他一起“练武”:
“来来来,扎马步!这么累的事不能光我一个受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结果发现,这家伙在吃饱穿暖、生活有了奔头后,爆发出的原始体能远超她想象。
爬树如履平地,在残垣断壁间跳跃腾挪灵活得像只山猫,耐力也出奇的好。
冯言夏扎马步累得龇牙咧嘴、双腿打颤时,人家已经轻松完成了当天的“狩猎”任务,正蹲在篝火边,用树枝穿着鸟雀,烤得滋滋冒油。
冯言夏只能悻悻放弃,承认这是天赋血脉,羡慕不来。
…………
朝堂之上,春风并未带来和煦暖意,反而吹皱了权力深潭的平静。
金銮殿上,蟠龙金柱森然矗立。
皇帝赵桓端坐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一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与烦躁的眼眸。
他看着殿下愈发泾渭分明的派系分野,尤其是以太后长孙晏为首、冯钰等手握实权的新锐将领为骨干的势力日益稳固,如同一株根系深扎、枝繁叶茂的大树,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掣肘与威胁。
一股被冒犯的烦躁和深重的猜忌,如同毒蛇般在他心底滋生、缠绕。
“朕富有四海,岂容他人分权?”
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在他心中盘旋。
几番权衡与隐秘的试探后,一道旨意如同惊雷般颁下:
设立东缉事厂,简称东厂,专司侦缉、刑狱,直接向皇帝负责,监察百官及京畿军民,以制衡日益膨胀的……某些势力。
旨意措辞冠冕堂皇,字字句句皆为国事,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寒意,让殿中群臣无不心头凛然。
此令一出,朝野震动!
更令人侧目、脊背发凉的是,赵桓钦点的第一任东厂提督,正是他身边那位心思诡谲、手段狠辣、早已权倾内廷的掌印太监——安宇承!
一时间,安宇承权势熏天,如日中天!
东厂的番子身着象征死亡与监视的褐色官服,腰佩寒光闪闪的弯刀,如同鬼魅般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深宅大院。
无孔不入,无所不在。
告密之风如同瘟疫般盛行,朝臣人人自危,噤若寒蝉,连带着后宫也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氛。
安宇承那张阴柔的脸上,笑容愈发深沉难测,如同淬毒的罂粟花。
他享受着这无上的权力带来的快感,更在赵桓若有似无的纵容下,试探着权力的边界,如同在悬崖边起舞。
他深知,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一把锋利的刀,用来清除障碍,吸引仇恨。
但刀,用好了,未尝不能反噬其主,甚至……取而代之?
赵桓则隐在重重帘幕之后,看着安宇承在前台吸引着所有的仇恨与火力,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
被架空的傀儡昏君?
那不过是迷惑世人的假象。
他只是在用更隐蔽、更毒辣的方式,将一切牢牢握在自己掌心,如同蛛网中心的毒蛛。
…………
京城西郊,善堂。
破败的院落里,寒风依旧料峭。
一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挤在四面漏风、如同冰窖般的“学堂”中,跟着一位同样清贫、冻得瑟瑟发抖的老童生,有气无力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声音细弱,带着浓重的鼻音。
角落里,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单薄少年,坐得笔直,如同风雪中的青松。
他听得格外认真,冻得发红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截磨秃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一笔一划地临摹着老童生写在破木板上的字。
他正是“夭折”的皇长子——澈儿。
糖人婆婆教他的那些字,早已不够用。
他必须学更多,更快。
他帮善堂管事钱癞子读信(多是些催债或粗鄙不堪的市井消息),帮他记一些简单的流水账,字写得工整漂亮,如同印刷体,深得钱癞子欢心,也因此偶尔能多得半碗稀粥。
更重要的营生,是帮附近一些不识字的小商贩或偶尔来善堂躲清静(或麻烦)的落魄书生抄写东西——家信、契约、甚至是一些不堪入目的艳词俚曲。
抄写时,他格外用心,遇到不认识的字,就半蒙半猜,有时会鼓起勇气,用最谦卑的语气询问雇主。
遇到好说话的,会指点他一二;遇到不耐烦的,他就默默记下字形,事后自己琢磨,或是在“学堂”里偷偷请教老童生。
凭着这份远超年龄的机灵、隐忍和一手令人惊叹的好字,他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从睡大通铺、食不果腹、任人欺凌的小乞儿,终于“升迁”到了善堂里几间破单间中的一间。
虽然是最破最小、墙壁斑驳、屋顶漏雨、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的一间,但这是他自己的天地!
一扇吱呀作响、随时可能散架的破木门,隔开了外面大通铺的喧嚣、汗臭与窥探的目光。
他在这里藏起自己的秘密,也在这里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贪婪地啃着从老童生那里借来的、残缺不全的旧书,一笔一划、如饥似渴地临摹着字帖,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