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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命运的齿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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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顺七年的除夕夜,如期而至。
冯府张灯结彩,暖意融融。
贺由亲自指挥着仆役布置,各处悬挂着精巧的琉璃宫灯,廊下摆满了怒放的腊梅和馥郁的水仙。
丰盛的年夜宴席摆满花厅,珍馐美馔,香气四溢,映照着满堂的欢声笑语。
冯钰难得卸下轻甲,穿着一身贺由精心准备的暗红锦袍。
金线绣的麒麟在烛光下流光溢彩,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军务繁忙而生的疲惫,却也在家人的笑语和女儿依偎撒娇中柔和下来。
冯言夏穿着簇新的大红袄裙,颈间的赤金盘螭璎珞长命锁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她正努力地给父母夹菜,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如同蜜糖般的笑容。
府外隐隐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孩童的嬉闹,一派富贵祥和的景象。
皇城废宫里跳跃的篝火是唯一的光源,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里投下摇曳的光影。
忽兰穿着那身怪模怪样但厚实保暖的拼接冬衣,独自坐在火堆旁。
他用树枝穿着最后一只储备的麻雀,小心地翻转着,油脂滴在火炭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空气中弥漫着焦香。
他身边放着一本翻开的《千字文》,篝火的光芒映着他深邃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
他低声地、一遍遍地念着白天冯言夏刚教他的几个字: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声音沙哑却清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孤独而坚定。
远处皇宫里传来的丝竹管弦和喧嚣的祝酒声,仿佛来自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慈幼善堂的除夕夜格外清冷死寂。
大通铺的孩子们分到了一点加了零星肉末的稀粥,已是难得的“盛宴”,早早缩进散发着霉味、冰冷刺骨的破被子里取暖,互相挤靠着汲取微弱的体温。
澈儿坐在他那间破败单间的冰冷土炕上,面前是一小碗同样稀薄、早已凉透的粥。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他冻得有些发青的脸颊。
他裹紧了身上所有能御寒的破布,如同一个被层层包裹的茧,借着这点微光,正用冻得有些僵硬、指尖通红的手指,执着地临摹着一本借来的、残缺不全的字帖。
每一笔都写得极其缓慢、用力,仿佛在对抗着无边的寒冷与绝望。
写完一页,他轻轻呵了口白气,试图温暖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
他的目光并未投向窗外无边的寒冷与寂静,而是落在了土炕角落里一个用破布掩盖着的小小凹陷处。
那里空无一物,但他仿佛能看见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匣子。里面装着他真正的身份——皇长子澈的身份玉牌,母亲留下的半枚温润的银梳,还有婆婆写就的绝笔信。
三年多了。
从承顺四年那个血色的除夕夜婆婆遇害,他像只受惊的、濒死的小兽般躲进这虚伪的“善堂”,再到费尽心机、如同在泥沼中挣扎,才在这善堂谋得一方喘息之地。
这三年多,他像一株在石缝中求生的野草,拼尽全力才抓住这一点点微弱的阳光。
现在,他有了这间属于自己的破屋,虽然四面透风,但总算有了门,能隔绝外界的窥探。
是时候了。
澈儿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如同磐石般的坚毅。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婆婆那间破屋虽然偏僻,但难保不会被彻底拆除或他人占据。
他必须找个机会,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回去把那个匣子取回来!那是他存在的证明,是他未来的依凭,更是他血海深仇的起点!
他默默盘算着路线和时间,心跳因为即将付诸行动的决定而微微加速,在寂静的寒夜里清晰可闻。
…………
东厂提督府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阴森刺骨的寒意,仿佛连烛火都带着血色。
安宇承刚刚结束一场秘密审讯,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焦糊味。
他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丝帕擦拭着每一根手指,动作优雅得如同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烛光在他阴柔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显得格外诡谲。
一个穿着褐色番子服、面色冷硬的心腹悄无声息地进来,如同鬼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卷成细筒的密报。
安宇承眼皮都未抬,只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白皙修长的手。
心腹将密报恭敬地放在他掌心,随即垂首退后,如同融入阴影。
展开密报,借着跳跃的烛光,安宇承的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当看到“皇长子澈”、“未亡”、“西郊善堂”这几个字时,他擦拭手指的动作骤然停住,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
那双狭长阴鸷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极致的、如同见鬼般的震惊,瞳孔在刹那间猛地收缩。
随即,那震惊如同潮水般褪去,被更深的算计、冰冷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所覆盖。仿佛猎人发现了意想不到的珍贵猎物。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公文。
然后,他缓缓地将密报移向桌角那盏跳跃着幽蓝火苗的烛台。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纸页,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冰冷如铁的地砖上,如同一个被抹去的秘密。
心腹垂着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下去吧。”
安宇承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古井深潭。
心腹如蒙大赦,连忙叩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下烛火噼啪的轻响,如同死神的低语。
安宇承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光滑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皇长子澈…竟然还活着!就在他眼皮底下的西郊善堂!
这个被皇帝亲手下令“处理”掉的孩子,居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活至今!
四年前那个血色除夕夜,他得到密报,说一个可疑的老婆子曾私自通过未修缮的侧门进出皇宫,似乎在传递什么。
他当时只当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妃嫔在搞小动作,为了永绝后患,直接命人将那个做糖人的老婆子灭了口,连带着清理掉所有可能的痕迹。
他万万没想到,那老婆子藏着的,竟然是本该“夭折”的皇长子!
这简直是天大的讽刺!也是天大的……机会!
赵桓…
安宇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弧度。
他这位主子,心狠手辣,连自己的血脉都能毫不犹豫地清除。
若是让他知道澈儿还活着……那孩子的下场,只会比四年前更惨,更痛苦百倍。
安宇承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闪烁着幽暗难明、如同深渊般的光。
权力,是悬在头顶的刀,也是通往无上之巅的阶梯。
他安宇承能有今日,全赖赵桓的“信任”和纵容。
但这信任如同蛛丝,脆弱不堪,随时可能断裂。
赵桓利用他制衡太后党,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赵桓获取更大的权力?
澈儿的存在……或许,不是威胁,而是一张意想不到的、价值连城的牌?
一张在未来某个风云变幻的关键时刻,能让他安宇承多一分筹码,多一条退路,甚至……多一个翻盘机会的牌?
他不需要现在告诉赵桓。
让那个孩子,先在善堂里……好好活着。
安宇承无声地笑了,笑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森诡谲,如同地狱里绽放的曼陀罗。
他抬手,对着虚空,做了个极其隐秘的手势。
暗处,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影子微微颔首,随即如同鬼魅般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一道无声的命令已经下达:暗中监视,保护(或者说控制)那个善堂里的孩子,确保他活着,也确保他……逃不出掌心。
…………
承顺七年,就在这迥然不同的光影、温度与无声的暗流涌动中,落下了帷幕。
冯府花厅暖意融融,欢声笑语,赤金长命锁的光芒映照着无忧无虑的脸庞,珍馐美馔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皇宫废宫篝火独明,烤雀的焦香混着低低的诵书声,在空旷死寂中回荡,如同孤独的坚守。
西郊善堂破屋孤灯,冻僵的手指执着地临摹着笔画,目光投向未知的黑暗,心中盘算着取回过往的归途,如同蛰伏的幼兽。
东厂深处烛火摇曳,灰烬冰冷,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秘密,正悄然改变着棋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将蔓延至未知的远方。
命运的齿轮,在喧嚣、孤寂、挣扎与无声的算计中,继续转动。
承顺八年的大门,在凛冽的寒风中,缓缓开启。